怀梦草。
似蒲,色红。
梦一场,枯萎一叶。
一株怀梦草只可供六个美梦。
待六个梦散尽,怀梦草亦枯萎化灰,无法再用。
花又青薅走小黑两株怀梦草,其中一株赠予叶靖鹰,借花献佛,亦感谢他对自己的帮助。叶靖鹰没问她从何处所得,随手放在桌上,摆摆手,要她快些走。
揣着剩下的这一株,花又青疲惫地出去,游魂似的,听那些人讲,无数个人对着她说话,嘴巴一开一合,或庆祝,或恭维,她都没听进去。
只记得山路不平,她踉跄跌了一下,险些跌进池中,幸好有人扶她一把,才没有倒栽葱。
花又青站稳,看到梁长阳的脸。
她张口,叫了一声梁师兄,道谢。
梁长阳问她:“这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花又青摇头:“可能刚出了试炼境,体力透支。”
“还未恭喜师妹,”梁长阳微笑,“成功升入内门。”
花又青想笑,却又笑不出。
衣衫中,怀梦草幽幽熨帖,她客气地问:“师兄这是要去哪里?”
“喔,”梁长阳说,“白衣派来了两位长老,同掌门谈事情。”
花又青疲倦的神经跳了一下:“白衣派?”
“嗯,方宏和方文二位长老,”梁长阳说,“已经八十岁了,瞧着却和四十多岁的人差不多。听说也是那神仙丸的功效,蓝掌门很感兴趣。”
现下花又青对神仙丸已经不感兴趣了,她需要休息。权衡利弊后,她决定还是先休息休息,养足精神再做事,只问梁长阳,对方是为什么事而来?
梁长阳亦摇头说不知,蓝掌门将其奉为座上宾,看样子,他们二人大约会在玄鸮门中住上几日。
花又青谢过他。
午饭后,要将东西尽数搬到内门中。
她没有选单独的院子,而是提出申请,和王不留一样,都住在药峰上,在药房旁侧的小房间中睡,离叶靖鹰很近。
搬家不难,花又青的东西很少,只有几件旧衣服,裹一裹,和火灵剑一同放着,随手一卷,打成小包裹。
王不留绝口不提今天发生的事情,倒是跑过来,帮她搬东西。一拉开抽屉,惊呆了:“你同傅惊尘写了这么多信?”
花又青啪一下将抽屉合上:“不许看。”
王不留摸摸鼻子,瞧见那一抽屉的信件,被全部装进一个紫色的小袋子里。
住进药峰的这个下午,花又青手握怀梦草,心虔诚默念,终于梦到大师姐。
大师姐在房间中打坐,静心观莲花。胸口一道剑伤,不知是谁捅的,下手狠辣,以至于大师姐忍不住皱起眉,咳嗽。
竟是身处清水派峰中竹芦。
花又青扑过去,叫一声大师姐。
无声无息,温华君听不到,看不到,她在聚气入定,尝试自我修复。
花又青跪坐在她面前,仰脸看。
这个梦和之前的不同,她没办法同大师姐沟通。
大师姐好像感觉不到她。
但没关系。
只是看看也够了。
“大师姐,我们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我好想你,”花又青哽咽,“不过你放心,我现在已经知道该怎么混入玄鸮门了,也发现了你在玄鸮门的妹妹。她好像受了伤,脸色煞白煞白的。”
越说,她越伤心:“我其实早就该回去了,可我……我想知道她是怎么受伤了,也想知道更多关于您的事,因为出去后就没办法再回来了,我害怕漏掉线索,也害怕错过什么,师兄师姐他们在外面找你,我能帮上的忙只有这些了——等我一出幻境,我就会再去玄鸮门。四师兄现在天天都在练刀,特别努力,你要是看到了,肯定会很高兴……”
说到这里,她将头枕在大师姐的腿上,轻轻抚摸着大师姐那满是疤痕的手掌。
以前大师姐常常说,手被冻过一次,之后便年年都会生冻疮;
后来花又青才知道,哪里是年年生冻疮呢?分明是大师姐吓唬她的说辞。大师姐这一手年年长的冻疮,是因为很多杂事琐务,不舍得让师弟师妹们做,她亲力亲为。
“我后悔了,那个时候不该和师妹吵架,让你费心,”花又青转过脸,“对不起,大师姐……我真的,真的好想你。”
将脸颊贴在大师姐长满冻疮的手上,花又青说:“但我也做了错事,大师姐,我……”
她犹豫很久,潸然泪下:“我对一个坏人心动了。”
泪水落在那冻疮上,将手掌晕出一片湿痕。
温华君睁开眼。
她坐在自己的竹林小屋中,侧身,听得外面竹叶沙沙作响。
初春的寒气还在,一双手上,经冬的冻疮隐隐作痒。凉意犹在,像有人在上面落了泪。
温华君低头怔忡,听见二师妹楚吟歌的声音:“大师姐。”
温华君笑了:“怎么了,吟歌?”
抬头看,快正午了。
“没什么,展林刚刚采买东西回来,也带了药,我给你煎好了,慢慢喝,”楚吟歌捧着碗,“我还担心太烫呢,没想到一路走过来,也凉得差不多了。”
温华君温言:“放在桌上便好——青青呢?前几天不都是她来送药么?”
楚吟歌眼皮跳了一下。
花又青被他们藏在了定清师尊和芳初合葬的墓室下。
那两个奇怪的男子,在看完灰鼠皮斗篷后便礼貌告别了。
楚吟歌提防着,二师兄也多有戒备,一路望到他们离开清水派,才松口气。
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以防万一,仍旧将花又青藏住。
那是一个单独的小结界,供奉着师尊和芳初生前的遗物。花又青倒是听话,让她藏起来,她便藏,没有任何疑问,倒是二师兄,泪眼朦胧地叮嘱青青在里面莫捣乱,也莫要出声,还给她塞了一包新
鲜的蜜饯梅子果干,要她馋了就吃,闷了就睡。
不知道的人,还要以为这是一场生离死别呢!
楚吟歌说慌:“她今日来了癸水,肚子痛,偷懒没练功,在房间歇着呢。”
“青青素日里已经很勤奋了,既然身体不适,又何必要求她苦练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唉,”温华君捧起那碗苦药,一饮而尽,“我刚才还做了个梦,梦见青青长高了,这么高——”
她比划一下,淡笑:“不知遇见什么事了,一直拉着我的手,哭着说想我,可怜极了。”
楚吟歌说:“你光疼她了,也不知道疼疼我们几个。”
温华君喝完剩下的那些药汁,将空碗轻轻放在桌上。
她眼角依稀堆起皱纹,同楚吟歌说:“以前照顾你们的时候,我没什么经验,性子又倔……遇到青青时候,我的心啊,是再也硬不动了。”
楚吟歌撒娇:“可别说了,你越说,我们越是羡慕她。你这样,二师兄也这样,都把青青看得像眼珠子,这么宝贝。”
“说得什么话,你们都是我亲手养大的,我不偏心,”温华君说,“吟歌,若有一日,我忽然失踪,切莫去寻——切记,切莫去寻。倘若我有不测,也不必替我寻仇,只好好照顾师弟师妹——”
楚吟歌不乐意了,收走空药碗:“你在说什么话?我看你现在还没睡醒。”
温华君笑了。
木屋外,竹林依旧沙沙作响。
施了隐身咒的傅惊尘皱眉。
他自是认识房内温华君的,没想到她竟然是清水派的人。
那夜同温丽妃交手,中了他一剑。
后温丽妃委婉同他讲,此事要保密;傅惊尘答应了,还以为温丽妃已经亲手杀了这女人。
竟然没有。
更惊讶的是,那日温华君身上沾着青青的气味,今日却无了,干干净净,不沾丝毫。
莫非是他嗅错了?
不。
或许还有些被他忽略的事情。
傅惊尘缓步行,暗中观察着这个衰败的清水派。
除却烧火做饭和守山门的两个普通人外,这派中上下竟只有这七个弟子,空荡贫瘠得令人不适。
那个捧着灰鼠皮斗篷的“青青”和她师姐一同躺在床上,病恹恹的,像两只病猫。
傅惊尘一眼就看出,这个“青青”不可能是金玉倾。
虽然年龄相仿,也都是永安城救下的,但无论是气度还是相貌,都和金开野不同,也不是那种经过艰难事的孩子。
大约只是巧合。
展林说这个师妹同青青相貌相似,也不尽然,眉眼看不出有什么相像的,非要说的话,也就是额间都有一颗小红痣。
大约天底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看自家妹妹,都如绝世美人般。
她的二师兄也来了,寸步不离地守着,看她和看眼珠子的——倒是挺符合方才探听到的——整个门派的人都很疼这个“青青”
。
身世和神态也对不上,这个“青青”观行为举止,一派天真烂漫,没见识过人间疾苦的那种单纯是装不出的。
确认对方不是金玉倾后,他倒松口气。
再度无功而返,傅惊尘这次并不遗憾。
他暂且不想同清水派为敌。
一是这种出过近神的门派,多多少少都有些真东西;二来,或许还有些不多的良心。
在望见后山那重重叠叠的弟子墓碑时,他对这个已然风雨凋零的门派生起些敬意。
若非迫不得已,傅惊尘也不想屠杀这些衣服都要打补丁、连黑糖都要小心翼翼珍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