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山洞中, 枝摇叶晃动。
这是话本子中,魑魅魍魉齐齐出动的诡谲之夜。
啪。
啪。
啪。
回音颤颤,风冷, 石板凉。
巢居在山洞深处的蝙蝠呼呼啦啦地向外飞, 眼睛赤红, 牙齿尖利, 铺天盖地,高高跃过他们的头顶, 其中两只不慎撞在傅惊尘身上, 爆发出如婴儿夜哭的尖锐鸣叫。
花又青站在空旷的山洞上, 耳侧听得岩层深处的滴水声, 察觉到傅惊尘此刻正盯着她胸口的凤凰温白玉佩看。
脖子上的凤凰玉佩贴着她的肌肤,说不出是她在抖,还是玉佩在抖,只觉胸口那片皮肤,凉意一下侵过一下,宛若滴了一滴冷水进去。
这是三师姐仿造的那一块。
三师姐第一次进入幻境时, 曾寻到那枚温白玉。它就在灰烬之中、已逝的傅青青身上。
清水派弟子上下虽无真正的无暇圣人, 但在这种事情上还留有基本的道德。
真正的凤凰玉佩被三师姐留在幻境中,她不忍取走,只细细描画了那凤凰白玉的大小,纹路,记下每一处棱角。
绘图结束后,她亲手将傅青青掩埋, 下葬,超度,那块玉亦留在棺椁中。待出幻境后, 又用辛苦寻得的温白玉复刻了一个,一模一样,丝毫不差。
花又青相信三师姐的手艺,就连如今姜国皇宫中用的那块儿“传世”凤玺,都出自三师姐之手,从未被人怀疑。
这样的一块玉佩,若想瞒过傅惊尘并不难。
花又青真正怕的是,被傅惊尘做炉,鼎。
她不甘心亦不愿被当作采补的工具。
清水派讲究天人合一,阴阳调和,虽不禁止男女双修,但这种阴阳采补的捷径,仍旧是被鄙夷的。既是真要采补,花又青也要做采别人的那个。
她不知今后自己是如何被打败,只觉被人当炉鼎真是莫大耻辱,有辱师门。
入幻境之前,花又青不是没有害怕过。
可几位师兄姐都失败了,除了她,下面只有小师妹和小师弟,一个尚未成年,一团稚气;另一个孤僻傲慢,还不爱洗澡,俩人都非合适人选。
难道因为对未知的胆怯,就能舍下大师姐于不顾么?
花又青做不到。
所以,她仍旧来到了这里,并成功站在傅惊尘面前,成功存活了这么久。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傅惊尘就能彻底相信,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只要取得他的信任,成为已逝的’傅青青’。
今后在玄鸮门,她便多了一个盟友。
——她拒绝去细究更多的原因,花又青想,她现在来救傅惊尘,不想他沦为妖尸,就是因为她需要一个盟友,而傅惊尘最合适。
花又青低头,自然地将那块玉佩塞进衣服中,假装没有看到傅惊尘的异样。
冷不丁,她又想起四师兄展林的警世恒言。
「
男人更爱他们倾注了感情的人,人类也只相信自己通过找寻得来的真相。
一切轻而易举送上门的,因投入成本低,大多自带不信任的底色。
」
就像傅惊尘,她若是直接戴着这玉佩在他面前晃悠,他未必肯信,定会怀疑她在故意冒充;反倒是这种情况下,在性命攸关之际,她不经意地展露,更易博取信任。
待出了幻境,花又青决心狠狠地感谢一下四师兄,帮他誊抄他那错字百出的艳,情小说底稿。
傅惊尘站在原地,身影颀长,好似雪山青松,巍然不动。
他身上的死亡之气尚在,但远远比那些妖尸淡上许多。
打个比方,倘若那些妖尸是浓浓的墨,那此刻的傅惊尘则是涮完毛笔的水。
花又青对此隐约有预感,她隐约猜到傅惊尘和其他人“妖化”程度不同的原因。
她不能说。
……谁知道,要傅惊尘恢复正常的话,得需要多少血肉?
释迦摩尼割肉舍身为鹰值得称赞,可花又青来此的目的并不是度化魔头啊!!!
长久未得到傅惊尘的回答,花又青又迈一步,试探他如今尚残留多少理智:“哥?”
适才听他的声音,应当还是个人。
傅惊尘终于出声:“玉佩是哪儿来的?”
花又青自然地答:“我不知道,它一直在我身上。”
傅惊尘问:“你一个人来这里?”
“……玄鸮门收到了这边的求救信,所以又往青龙山派了很多符修和丹修的弟子。我趁他们不注意,藏在行李中,混过来的,”花又青面不改色撒谎,“他们说你被咬了后就失踪了……虽然没说什么,我猜你应该是往山上去了,所以来找你。”
“运气真好,我一下子就找到了你哎,”她笑,“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兄妹连心吧。”
兄妹连心。
傅惊尘今日未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沉沉地看着花又青的脸。
注视下,花又青后背起了一层密密的汗,凉飕飕地贴着衣服。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傅惊尘此刻的眼神,恍然间好似回到了初入幻境的那一日,在脖颈被拧断之前,他也是这般看着她,细细地观察她的脸,寻找两人五官间的相似之处。
彼时,他的目光亦同此刻,隐隐有惊喜色,不同的是,上次傅惊尘在惊喜后就拧断她头颅,此时的他仍保持着安全距离。
事实上,在见到他后,花又青才意外发觉,原来两人许多地方生得很像,譬如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再譬如同样的长睫毛和肖似异族人的高挺鼻梁,乌黑浓密的发,只是傅惊尘不似她爱笑,人也更疏离一些。
花又青对此的总结是,美人总是相似的。
傅惊尘的脸能有几分像她,也是他天大的福气。
——二十年后的傅惊尘对相似的她一见钟情,大约也能从侧面说明他很自恋,只能爱上像自己的人。
但这种几乎要将人皮肤一寸一寸拔下来、沿着肌肉纹理搜寻的目光,仍令花又青感觉到强烈的不适。
“哥哥,”花又青说,“你是不是……很久没吃东西了?”
她不确定傅惊尘是否察觉到异样,喉咙发干,像是被下了蛊。
傅惊尘没回答她,忽折身走到洞口前,跃起,捉下一物。那东西忽闪着翅膀,正拼力向高空中飞去。
花又青没看清,耳侧唯有凄厉的鹰鸣声,长音贯空。禽类特有的血腥味喷溅,霎时间,岩壁鲜血淋漓,如水喷淋,滴滴落下。
她静立原地,错愕地看着傅惊尘在生饮鹰血。
乌压压的羽毛四下飞散,像下了一场溅满羽绒的血雨。
花又青按住自己手腕,努力让脉搏平静。
只看前方傅惊尘抛下鹰尸,他用手帕擦拭唇角的血,如此境况,尚能冷静出声:“不想被吸干的话,就别离我太近。”
就像他刚刚只是吃了一颗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