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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岛与昆仑,是中原道门典籍当中屡屡提及的仙家圣地,常有神仙传说,天人羽化。
几千年来,数百代文人骚客海外寻仙山,每每失望而回,更令这座岛屿平添许多缥缈难测,但是到了这里才能知道,即便是蓬莱岛上紫竹林里的仙人,也还是要吃饭喝水,要自己沏茶,也要自己去打扫飘落的竹叶。
目盲的老人沏了一壶茶,本来只给自己准备,似乎迟疑了下,才取出了两个茶盏,其中一个看上去显然要比起另外一个新些,老人坐在石桌旁,沏茶动作神态,都闲散随意。
院子里打扫的声音轻微徐缓,王安风动作沉静,身体中属于东方家血脉的那一部分在他的体内加速流转,体内属于神兵天机的灵韵流转,将这种本能的变化压制住。
无论行动,言语,还是说身上散发出的气机,都和常人无异。
将院落竹叶扫在一起之后,老人让他坐下,将其中一杯茶轻轻推过去,然后自己低头喝了一口,察觉到王安风没有动作,开口淡淡道:
“喝。”
“……多谢前辈。”
王安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道了一声谢,就只是闷声喝茶。
过了一会儿,老人似乎打算下逐客令,道:
“为何还不走?”
王安风摸了摸眉心,道:
“老先生这里风景很好,晚辈想要多呆一会儿。”
老人淡淡道:“还有空闲?”
“既然还有空闲,索性就去将屋子里也都打扫一番。”
“我一个老人家眼睛不好,难得有人愿意来干活。”
老人看上去气度模样都极好,使唤起人来却半点都不客气,王安风素来敬老,更何况现在他已经猜测出了这位老人的身份,将茶盏放下,老老实实起身去打扫屋子里面。
说是需要打扫,但是屋子里分明很整洁,可那老人既然说了,他也就重新整理擦拭,这屋子里装潢很是简单,显然主人并不喜欢繁杂之物,只是将不存在的灰尘拂去,洒扫地面。
处理了主屋之后,王安风走出院子,看到那老人仍旧还在自顾自地喝茶,只得继续走到旁边的侧屋,抬手轻推,门上有气机流转不定,恰好将他伸手的那个地道抵消了,这一推之下,木门分毫不动。
木门上一道流光组成八卦,于地气相连,王安风认得出这一道奇术阵法乃是直接勾连了蓬莱岛地肺,想要以外力打破这一道门,无异于和整座蓬莱岛,甚至于与海洋和大地对抗。
但是这样顶尖的奇术阵法,却只在老人一拂袖之下片片破碎,没有了奇术阵法的保护,木门吱呀一声,朝着里面打开来。
老人收回右手,咳嗽了两声,放下茶盏,站起身来,朝着侧屋走过去,走到王安风的旁边,‘看’着屋子里,神色平静,道:
“不必羡慕,天地之道,有得有失,这样的手段必须永远留在蓬莱岛,所谓的道门地仙,不过是个被拘束在牢笼中,永不得解脱的囚犯罢了。”
“不提这件事情。”
“这里,是我女儿原本的屋子……”
王安风一直以来还能够保持着镇定的神色有土崩瓦解的趋势。
老人没有去看他,也已经没有办法再看到任何东西,咳嗽两声,道:
“你进来罢,动作轻一点,不要碰到甚么地方。”
“都已经是些旧东西了,只是一直不舍得扔掉,这些东西还在这里,就好像有一天她也会回来似的,罢了,你进来。”
说完话,老人当下迈步进去,随手点着了桌子上的油灯,他自说用不着了,但是却不愿意身后的人因为看不清楚而碰倒了什么东西。
一点灯火,将这个屋子照亮。
同这一座竹林中的院落一样,这间屋子同样布置清雅。
有书桌,书架,书架上甚至于还有一只娃娃,只是现在那个头顶有朵红花的娃娃已经落了灰尘,而且已经很旧了,但是仍旧可以从细节的地方看得出来,原本它的主人极爱惜这件玩偶。
老人似乎知道王安风在看那个娃娃,淡淡道:
“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偶,一直到十岁之前,都一定要抱着这个娃娃才能睡着,她的弟弟有一次气恼不过,将娃娃扔了,便惹得她大哭起来,整个家都给她闹得不安生,便是要给她买来新的都不要,只说要那个才行。”
“呵,也不知道那种倔强脾气随了谁。”
“最后没法,还是给找了回来,她弟弟也挨了好一顿收拾……”
老人谈及过去的时候,脸上那种肃穆的神色消失了,摇了摇头,举灯往前走去,墙上挂着一张琴,书架上放满了书,床铺上的垂帘垂下,收拾地很整洁,仿佛这里的主人只是出去访友,很快就会回来。
老人将油灯放在桌上,抬手拂过琴弦,发出铮铮之音。
王安风轻声道:“您的女儿,她喜欢琴音么?”
老人摇了摇头,手指按在琴弦上,平淡道:“她说抚琴作诗,不过是自娱自乐的手段,说所谓书生风雅之事,看不上眼;却也不屑于习武,说武功再高,不过是一人之勇,于天下无益。”
“她说虽然是女子,却也要做足以称量天下之才。”
老人的声音顿了顿,突然笑一声,无奈叹道:
“假的,都是假话,就只是性子懒了而已。”
“不喜欢啊,哪里会喜欢,知道要练琴的时候,想尽了法子去逃。”
“抓回来练琴的时候,就像是在完成给她安排下去的任务一样,心思不在,还偷偷将奇术书卷的封皮剥下,换上从外面送上来的闲书,当我等不知道,熬夜去看那些甚么才子佳人,王侯将相的事情,看出两个黑黑眼圈来。”
“会喜欢荡秋千,喜欢光脚在海边踩水。”
“喜欢看着大海的另一边发呆。”
“若是有一日得空不用修行的时候,就能抱着瓜果小食,在床上躺着躺到日出日落……”
老人的语言平实,王安风仿佛真的看到了那样的少女。
是在当年那个群雄争锋的时代也不会显得半点褪色的天下奇女子。
是一入江湖就入绝色榜的少女。
是曾让神武府天策上将吃了大亏的谋士。
是天下奇术者无名之冠。
她是这样,却不止这样。
她是东方凝心。
却也是喜欢偷懒,喜欢踩水和秋千的姑娘,是念旧重情,会为了看杂书费尽心思的怀梦少女,也是会等到天边落日熔金,荡完秋千,才慵整发丝,手中提着青丝绣鞋,沿岸踏水而行的狡黠少女。
王安风闭了闭眼睛。
老人说完之后,沉默了许久,叹息一声,坐在了椅子上,一双没有光彩,暗沉沉的眸子看向王安风,道:“我已经将你想要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你,现在你仍旧不肯为我讲讲你的故事么?”
“这二十年来,你过得还好吗?”
王安风闻言心中巨震,猛然抬头看向还没能准备好该如何面对的老人。
一双眼已经看不到天地的老人笑了笑,轻声道:“你的天机术修行的很好,就算是我也分辨不出来,但是要认得出自己的孩子却不需要什么天机术去分辨。”
王安风看着双目失明的老人,他没有办法问出心中的疑惑。
心里其实也明白,当年他父母出事的时候,一来事情来的太快,难以反映,二来,既然是白虎堂和星宫出动,东方家可能也受到了伏击。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音,老人皱了皱眉,这短暂时间之间,已经从院子外面奔进来了三个东方家弟子,都是穿着白衣青纹的嫡系,其中从王安风手中得了那本《西域图志》的女子也在其中。
三人奔入院子之后,各自整理衣着,为首一名中年男子袖口有云纹,高声道:“鹤轩叔?您老在吗?”
“有人上门,家主让我等来请您过去。”
目盲老者皱眉,站起身来,王安风跟在身后走出。
那三人见到老者,先是松了口气,然后看到跟在东方鹤轩背后的王安风,都愣了下,这位双目失明的老人脾性素来乖僻得很,生人勿进,原先他们以为只是寻常的外门弟子,老在了蓬莱,蓬莱岛上这样的人有许多,可有可无。
可前两年自当代东方家行走离开蓬莱之后,先是家主亲自上门相邀,被硬生生骂将出来,却不敢还口,后有诸多长老上门,众多弟子惊愕之下,这才知道这位老者恐怕是一位隐居在外面,深藏不露的大前辈。
年纪更大些的执事们想到典籍中所载,窥探天机遭遇反噬失明的记录,心里更是忐忑。
记起来自家孩子当年曾欺负过老人的孙女,虽不知老人为何听之任之,但是回家之后,无不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将一帮东方家嫡系弟子打得哭爹喊娘,惨嚎不断。
十几个和东方熙明一同长大的东方弟子里,唯独有一位天资过人的少年在事情发生前几息算出了自己有血光之灾。只不过那巴掌来得又狠又快,那少年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便已经给暴揍了一顿。
其实老者先前任由自己晚辈被戏弄的理由,众多通晓天机神算的人也能知晓几分,这般行事左右不过是为了隐藏耳目,只是这里既然是奇术最盛的蓬莱岛,就不能以常理看之。
在命格中有改命的手段,人有命格,难以测度,有些人并不相信这些,敬而远之,但是方士不同,而方士中最为高深者,能够凭借编造经历,反过来骗过天地,对于某人的命格在一定程度进行更改。
一旦停止这种伪装行为,命格便会重新回到原本的轨迹。
甚至于因为先前朝着某个方向偏移地过分,一旦恢复,会连带着往前数年,十数年的命格一同叠加,更往原先的命格深处偏移,使得贫贱者更苦楚,富贵者雍容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