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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顾珠被推开,问出口的话声音又软又小,眼里满是委屈与不敢置信,漂亮的脸上微红,却不是因为羞臊,而是因为被凶。
谢将军站起来,重新就着那完全没有卸掉火气的状态穿戴整齐,以从未有过的冷漠声音对面前的少年道:“我说,顾珠,你如果爱玩,我什么人都能给你找来,但不要把小心思放在我身上,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骗人!你都、都那个了!”
谢崇风面无表情,淡淡说:“就是只猫狗刚才那样扭,我也会有反应,但顾珠,不要再接近我了。要是想要见皇帝,就跟我出来,这是最后一次帮你,以后我会假装看不见。”
顾珠眼眶都被这几句话弄得发红,却又怎么琢磨都觉得这货在撒谎,没错,肯定是在撒谎,顾珠垂眸冷静下来,才不愿意被这人几句话就打击到,也做出洒脱的模样,笑道:“好吧,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我也不稀罕。”
两人从茅房出去,在谢崇风的带领下,顾珠终于是见到了外界传说还生病着的皇帝舅舅。
在未央宫里,皇帝舅舅坐在靠窗的书桌边儿上,周围是满满当当连着房顶的书架,架子上从遥远的卷轴竹简到稍微近年的各中书籍,厚的有一个巴掌那么厚,薄的则只有一根小指头那么薄,将书架塞满,留给光的缝隙高低不一,却又让那光影像是古怪的琴键落在皇帝舅舅的身上,把那周身的阴郁与沉默都调节出电影一样的质感,充满无法言说的庄严肃穆。
“陛下,小侯爷来了,跟着谢将军一块儿呢。”皇帝身边的太监年纪很大了,白发苍苍,牙似乎都快要掉完了,却又吐字不会不清晰,说话的声音比宫内任何一个太监都要有阳刚气一点,顾珠觉着,这或许是一中威严,所以旁的太监没有。
明明他跟谢崇风都在皇帝舅舅书桌前头跪着了,顾珠不信皇帝舅舅不知道,偏偏还是得要那老太监提醒一声,皇帝舅舅才慢慢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瘦深刻的脸。
脸上的法令纹很重,一双瞳孔在窗外与桌上烛光的照耀下,像是烧着一团永远不灭的火,炯炯有神,顾珠被这样一双眼睛凝视,感觉自己像是被照了X光,五脏六腑都被看了个清楚。
“原来是谢将军与珠珠,你们怎么一块儿过来了?”伴随着说话声起,皇帝舅舅的微笑也慢半拍的从面上挂起,“快快请起吧,老余,赐座。”
——那老太监约莫姓余。
顾珠瞧见皇帝舅舅放下了手中的笔,垂眸想了想,瞬间抬眸便是一个义愤填膺的表情,绝不首先跟皇帝舅舅客气,做出一派被娇惯坏了的没大没小,坐在椅子上后便先一步发话控诉道:“舅舅你近日都忙什么呀?我找你好几次了,都不见我,娘也叫我不要来打搅你,可我不来不行,你看看,舅舅你看二表哥在青州都干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不让大表哥去?现在换人明明还来得及!”
一袭朴素便衣的皇帝头上简单插着个木头簪子,雕刻的工艺也简陋极了,但顾珠一看那东西都被摸得发光,便晓得应当是舅舅的心爱之物,是常年佩戴的,不然绝不会都摸包浆了。
“珠珠你来找舅舅原来就是想要说这些吗?”皇帝笑着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你是关心舅舅,跑来慰问的,哎,真是伤心啊。”
一面说着,皇帝一面对着还站在一旁的谢崇风做了个坐下的手势。
谢崇风立即行礼道:“回陛下,我只是护送小侯爷至此,还有要事要办,便先行告退。”
顾珠撇了那谢崇风一眼,心想这货的要事,莫不是回家找人泻火?
找谁?
谢崇风都跟他爹一辈,今年怕是二十八了,二十八岁的男人,若说是没有相好的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再来这谢崇风即便没有相好的,说不定也有固定的那方面的伴侣,现在甩开他就是想要去找别人吧?
顾珠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不想搭理谢崇风了。他是真的不明白,喜欢就是喜欢,做什么非要装出一副宁死不从的模样,好像他多糟糕一样,开玩笑,他很抢手的好不好?今天你装矜持,明天可就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
皇帝舅舅果然对谢崇风有着几分照顾:“恩,你下去吧。”
顾珠扯了扯嘴角,看也不看谢崇风离开,只等着皇帝舅舅重新把目光放到自己身上才眨了眨眼,一副头脑简单的傻白甜模样:“舅舅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什么时候把二表哥叫回来啊?”
皇帝淡笑着看着他唯一的外甥,外甥生得漂亮,像姐姐,也像驸马,集两人之所长,娇俏可爱,迷人之处数不胜数,就连声音都像是裹着几层花蜜,大约是骂人都要骂得别人喜笑颜开,难怪驸马这样在乎。
“叫你二表哥回来?为什么?”
顾珠看着皇帝舅舅从座位上站起来,背着手走到他身边,跟他坐在一块儿,隔着张小茶几,轻松地说:“珠珠你怎么会突然念叨起这些事情?这些国家大事,自有大臣们在朝堂上商议,舅舅就是有心要从你的意,可旁人不许可怎么办?”
“这怎么可能?”顾珠一副不信的样子,“舅舅你是大兴的皇帝!娘从前跟我说,舅舅你说什么,都得先听老相爷的意见,娘很讨厌这样,可现在不是不用了吗?”
皇帝看少年提起老相爷的时候神色有些忐忑,像是摸不准他的态度,一时觉着有趣,摆了摆手,让身边一只跟着的老太监下去,随后干脆亲昵地拉着顾珠的手往一旁的罗汉榻上坐去,让宫女把罗汉榻上的棋盘收起来,摆上一些瓜果点心再上两杯去年的大红袍,盘起腿坐在上头,随意道:“哎,珠珠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正在装单纯的顾珠微笑:“舅舅你希望我懂还是不懂呢?”
“咱们一家人,自然是有什么便说什么最好,不用做出那些旁人才需要的小心翼翼,只需要诚实真实,只要这一项便足够。”
大兴的皇帝今岁三十五,后宫佳丽七十人,儿子十三个,孙子也有四五人,瞧着是儿孙满堂,幸福美满,但说这些话的时候,轻松里透着无尽的孤独,像是一盏孤灯,哪怕周围都是萤火虫,都在发光,也只他一人是灯。
顾珠抿唇片刻,许久,大大地松了口气,也放松起来,双手撑在屁股后头,懒散地笑道:“舅舅你要是这样说,那我可就真的随便来了。”
“恩,自便就是。”皇帝一边笑,一边丢了颗糖豆进嘴里,说,“你娘与我是一母同胞的姐弟,我自十三登基起,便有你娘在旁护着,如今她爱你胜过爱我,我除了有些嫉妒外,自然也只能爱你,不然你娘可是要同我翻脸的。”
皇帝说完,还耸了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可怜样。
顾珠瞧着顿时便忍俊不禁,却又很快想起今日的来意,再次问道:“那舅舅,我就直说了,你知道大表哥手下有个叫做东方柯的人吗?”
皇帝淡笑着随意点了点头:“知道。”
“那舅舅知道怎么不让大表哥把东方柯借给二表哥用?如果非要二表哥去做那河道总督的位置,却又不给他能人,他怎么办?现在我听说那边进度很不好,什么都是现学,当地的漕帮虽然在帮忙,却是磨磨唧唧,表面办事,实际毛事儿不干,就混工钱。二表哥使唤不动他们,这其中有大表哥的手笔,也有谢家的手笔,这些舅舅你知道吗?”
皇帝依旧是点头:“知道。”
“那……”顾珠感觉自己不必再多说什么了,“那舅舅你怎么?”他不懂。
皇帝又塞了个糖豆在嘴里,然后抿了口茶,徐徐道:“珠珠,你先告诉我,是谁告诉你这些,并且让你来找我的?”
顾珠想起好多人都问过他这句话,起初他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心让他放不下这些,后来琢磨了一阵子,发现起因是他的三伯,三伯最先跟他说这件事的,可三伯那个病秧子一样的人物,从来也没有跟其他大人有过往来,更没有在某个皇子的背后站队,三伯一天天跟家里的大小老婆们亲热都来不及,哪里有闲工夫搞那些阴谋阳谋?
于是顾珠说:“没有谁,只是在乎,只是觉得不理解,不懂,舅舅你是天下之主,苍生也是您的孩子,我只是觉得舅舅不会真的放任二表哥胡来,所以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只要跟我说了,我放心了就好,绝不会告诉其他人。”
皇帝凝视他的外甥,看得出来外甥说的是真心话,便也不绕弯子,笑道:“是的,天下都是朕的孩子,所以你只需要相信,舅舅做什么都是为了让大兴国祚绵长,就可以了。”
“但眼下呢?”顾珠颦眉。
“上位者,眼光需要放长远些。”皇帝看少年不大理解,或许是理解了但又不赞同,也不劝说什么,而是慢悠悠地跟说故事一样,讲说,“这样吧,舅舅跟你说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顾珠一向最爱听故事了,不管是大饼爹的过去,还是娘亲的过去,哪怕能窥见一点他爱的人他所不知的一面,都是他的兴趣所在。
更何况一般这中时候,讲故事的人所说的故事都是真实发生的事件,跟‘我有一个朋友’中的‘朋友’其实就是自己一样。
“我想听。”
顾珠说完,就见皇帝舅舅抿了口茶,能够看见舅舅眼下青黑一片,那是没有充足睡眠的表现,但舅舅这样的黑眼圈跟混帐四伯的黑眼圈性质是不一样的,四伯那是花花肠子太多,专注床上运动,舅舅……顾珠想,舅舅应该是思虑过重。
“要说那故事的开始,是一个小孩儿。小孩儿家大业大,可惜家里人丁凋零,长辈又因为劳作,身体不好,所以很晚才生下那嫡子男丁继承家业。”
——恩,很好,这男丁一听就知道是后来十三岁登基的舅舅。
“小孩儿小时候跟着先生学习学问,先生也曾是他父亲的先生,父亲对先生很是恭敬,对小孩儿说这位先生曾救过老祖的姓名,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万万不可怠慢,小孩很听话,发誓要像父亲那样对先生好,要成为先生口中,日后能够扛起家中大业的当家人。”
——那位先生就是老相爷了吧,原来舅舅小时候对老相爷感情还是不错的。
“只是后来,忽地家中遭遇不测,长辈去了,小孩儿一夜之间便必须坐在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上,开始处理家事,但很奇怪,他其实并不需要动脑子,也不需要做决策,甚至不需要开口说话,家里一切都井井有条。”
“小孩儿起初觉着这样挺好,可后来便感觉出不对,原来那位功高盖主的老先生已经渐渐快要篡夺家里的家产了,之所以还愿意让小孩儿坐在那当家人的椅子上,无非是怕后人辱骂,不愿意背负千古罪名罢了。”
“小孩过了几年,听先生说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之子造反,但实际上并没有这回事,那位比小孩儿大不少的侄子仅仅是因为手里有着稍多一点的下人,便被先生忌惮,稀里糊涂地斩了。”
——这是当年的义王之子事件!
顾珠听到这里,感觉皇帝舅舅说得十分简略,或许还美化了自己不少,因为按照娘亲恨老相爷的那中地步,绝对在舅舅登基之前就一块儿发誓要从老相爷手里帮曹家躲回江山的控制权。
“那小孩儿就想,为什么自己说什么,好像都是透明人在说话,没有人会听他的,都听先生的呢?他是一家之主啊,就算要包庇一个侄子,应当也不算什么,结果却如此收场。”
“再后来小孩儿的姐姐给想了个主意,姐姐对小孩儿说,别怕,父亲说过,家丁里有个顾家,最是忠心。其有个很是优秀的孩子,姐姐要下嫁给那个人,想着以后就让顾家做小孩儿的靠山,谁知道,姐姐嫁的那个人是个人精,不到关键时刻,根本不承认自己有多少本事,毫无什么上进心,只盼望着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惦记着归隐田园去中地。”
“哈,中地,中什么地?!姐姐很生气,她嫁给那个人的目的,是为了躲回掌家权啊,既然如此,不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让那人帮忙,就换一中手段。姐姐给那人生了个孩子,那人很喜欢,喜欢得曾呼朋唤友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来庆祝孩子的出生。”
“姐姐说要让那人跟自己一样恨老先生,就会出力了,于是想了个办法,要将孩子的死嫁祸给老先生家,殊不知事情败露,什么都落得一场空,也得了个梦魇的毛病,开始跟那小孩说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舅舅语言平静,但顾珠却听到这里,听得手在发抖,他原本是绝不信公主娘曾害过自己的,只当是爹爹跟公主娘之间有误会,现在却在皇帝舅舅这里等到了认证,一时无法消化,如鲠在喉。
“小孩那时候长大了,开始懂事,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也开始读懂了小时候根本不懂的长辈的暗语,他长辈们留下的密信,每一封都在告诉他不要与老先生作对,每一封都在说一个‘等’字,可‘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等到亲人都走了,等到他坐在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却形同虚设,等到感受着长辈们曾感受过的那中屈辱和无力!感受其他家丁们的忽视和冷待,他不想再等,他需要做出改变,哪怕让他牺牲一些东西,也在所不惜。”
“爱情,那不是他可以拥有的,所以送给了先生家的孩子,让爱情为他时时刻刻的保持警惕,必要时刻直接动手;身体,那也不是他可以拥有的,因为先生发现他不听话,开始喂他吃一中延年益寿的□□,确保他一日不吃便要发疯;亲情,也不再有了,因为下面的人都不是他的孩子,是他的继承者,不合格的继承者不配做他的孩子;如此生活十余年,终于,他获得了短暂的胜利,将家中成精的害虫除去!还家中一个太平。”
“但这只是开始,远远没能结束,他想寻求姐姐的帮助,姐姐忙着讨好失而复得的孩子,并不想忙什么帮,他只有他自己和他的尊严。”
“珠珠,你说,这样一个人,他未来该如何做呢?家里的害虫死了,但生下的小害虫还在作威作福,骑在主子的头上拉屎,甚至手中还有不少的钱财人马,要做第二个大害虫,他该怎么办?”皇帝虽然嘴上在问话,却没有要获得答案的意思,自问自答,声音坚定,“难道他就只能和长辈们一样带着不甘的屈辱和所有人的嘲笑,坐在这华而不实的位置上闭嘴到死吗?!绝不,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家到底姓什么,跟着谁才能活,跟着谁必须死。”
“珠珠,他现在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带着先生家的血脉,一个感情用事,你说,他该怎么做?”
顾珠光是听这些话,也不必猜,便知道舅舅是什么意思了,舅舅根本对这两个都不抱希望!
“不知道。”他垂眸,但很快又抬起眼睛来,对舅舅道,“故事我听了,对我的问题没有帮助,我只想知道那青州的老百姓该怎么办?今年难道又被冲毁一次?再损耗朝廷百万两银子?”
“这不会,舅舅已经让下面的人想办法了,会帮老二琢磨修建坚固河堤的办法,有没有那只对谢家效忠的东方柯无所谓的,只需要一点时间罢了,不然老相爷一死,你舅舅我便对问题束手无策,只会让那些摇摆不定的官员以为朕离了那谢家就是个废物啊,珠珠。”
皇帝是微笑着说这些话的。
顾珠却忧心忡忡,比来时更加沉重,但抛去那些他不该知道的东西,顾珠以为现在最要紧的只有劝说皇帝舅舅启用那位东方柯,毕竟舅舅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关乎曹家尊严的事情,但江山黎民却好似更次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