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秦氏是跟着顾念一起回来的。
家里的饭桌子当然已经摆开了,一样的苞谷面拌汤,一样的小菜,桌子上还有一只巴掌大的小油饼子切成了两半儿,这是几个女人的主食。
秦氏伸手在儿媳妇端过来的水里洗了手,当然就开始喝粥,吃饼子咸菜了。
顾念把鸡鸭都赶出去,再把地上的菜糠子一并扫了,这才端起自己的碗来。拌了油的苞谷面拌汤,有苞谷的甜香,也有清油的清香,格外好吃。
唯独姐姐英芳还在卧室里呆着,不肯出来。
“怎么就一个油饼子,这一切两瓣,是只有我和英芳才有?”秦氏问说。
方红霞赶忙说:“我和杏芳吃粥就得,一样能饱人,妈你赶紧吃。”
秦氏捞了一筷子汤,里头连颗鸡蛋都没有。
要说家里的鸡蛋,那是一筐一筐的,但是方红霞就这么小器,一颗蛋都甭想拿出来吃。
当然,方红霞也是个会过日子的儿媳妇,大闺女才从中专毕业,小儿子眼看上初中,随着包产到户,学费蹭蹭蹭的往上涨,不攒点钱确实不行。
就这油饼子,除了秦氏劳苦功高能吃半个,也就英芳因为读书费脑子,才有半个吃,至于家里别人,全是干巴巴的白饼子。
“英芳怎么不出来吃饭,她要闹到什么时候?”秦氏又问。
方红霞没好气的说:“想闹就让她使劲儿闹,从小到大因为学习好,真是把她惯坏了,让她饿着去。”
到底都是孙女,而且英芳眼看就要上班,还是到县城里当老师,秦氏于是对顾念说:“杏芳,去,把你姐劝出来,让她来吃饭。”
方红霞还得多插一句嘴:“杏芳你甭管,她要想悔婚,就饿死她算了,没出息的东西,不知道悔了婚,我们全家在向阳公社就难做人了吗。”
秦氏瞪了儿媳妇一眼,努了努嘴,示意杏芳把英芳的饭给端进去。
北方农村,一样的四合院,顶多也就四间屋,俩姐妹当然是占一间儿。
顾念推门进屋的时候,英芳正在桌前刷刷刷的写着什么呢。
见她进来,刷的一下,往信纸上盖了一本书。
“姐,赶紧出去吃饭,今天我烙的油饼子可圆了,里头还搀着红糖呢。”
提起这个赵英芳就要皱眉头,农村人家条件不好,油饼子里放点红糖,不论母亲方红霞还是奶奶秦氏就要念叨一百遍,说的好像日子过的有多好似的。
要嫁到刘家,还是这样的农村,还是这样的日子,那又有个什么盼头?
更何况刘向前冷冰冰的,凶神恶煞,就像一头大灰狼一样。
就为着这个,她也必须退婚不可。
“要让我嫁刘家,我就真的饿死自己,跳河你要拉着我,我饿死自己你总管不了吧?”英芳眼泪巴巴的说。
虽然比杏芳大两岁,但英芳一直在读书,天生就比杏芳娇气得多。
在妹妹面前也习惯撒娇:“反正我要饿死了,妈只会高兴,不会心疼,只有妹妹你死了,估计咱妈才能哭两声,这家里除了你,别人在妈那儿,都跟牲口一样,是任她使唤的。”
“你这叫什么话,大清早的咒死咒活,要给爷爷和爸听见,又得抽你的屁股。”顾念赶忙说。
“但我就不想嫁刘家,解放前都主张自由恋爱,这都解放多少年了,我就不信妈还要包办我的婚姻不成?”英芳委屈巴巴的说。
顾念说:“这个可怪不得咱妈,当时你俩见面,不是你也一口答应了的吗?”
英芳立刻就噘起嘴来了:“人城里人谈恋爱还有个分手呢,咋咱们就不行啊,就算谈恋爱,处了一段时间我觉得不合适想分手还不行吗?我看妈就是舍不得刘家是大队书记,只看人家家庭好,不管女儿的幸福。”
“妈怕刘家不使力,你进不了县一小当老师。”顾念笑着说。
英芳两面脸颊都哭肿了,眼睛都哭成两条缝了:“妹,学历是我自己考来的,我咋可能进不了县一小,刘家老大再厉害也只是校长,他能左右教育局吗?档案都进一小了,我人怎么可能进不去,妈没读过书,就不明白这些道理。”
“那你就吃饱了饭,把利害跟妈讲清楚,然后商量着退婚。吵架只能叫村里人耻笑咱们,可不能帮你退婚,难道忘了伟人说的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顾念笑吃吃的说着,把油饼子往汤里头一泡,就送到英芳嘴边了。
“真有红糖”英芳吃了一嘴子,唔的就是一声叹。
“可不,我从缸子里挖了一大勺呢,赶紧吃吧。”顾念说。
英芳端过碗来连着吸了两口汤,又说:“要妈还不答应去退婚,那她可就等着吧,我有了力气再绝食,总不能叫她愿意。”
“行了姐你赶紧吃吧,我帮妈干活儿去了啊。” 顾念说着,关上门出来了。
方红霞在外头捡鸭蛋,捡来全装在一个铺满了麦糠的篮子里,一层鸭蛋一层麦糠,一层层铺上去,一只筐子能装十斤蛋,任你摔地上它也破不了。
要说英芳不愿意嫁到刘家,其实也不无道理,毕竟她中专一毕业,可就是有公职的老师了,在县城里完全可以找一个更好的男同志做对象。
而刘家呢,刘向前再好他也一直在部队上,一年顶多一个月的探亲假,更适合他的可不是能当老师的英芳,而是能操持家务的杏芳。
但是礼金拿过了,俩家人都见过了,甚至于当初刘家拿来的袜垫子,方红霞和秦氏俩都已经穿烂成絮子了,这时候怎么好说换姑娘话?
方红霞心里其实可想换了,要真一换,英芳再登一步嫁干部,杏芳嫁个军人,赵家在向阳公社只会更风光,不会差的。
只是她再强硬,这种李代桃僵的事情,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漂亮啊。
想来想去,还是得问婆婆拿主意。
到现在,甭看她生了仨孩子,四十岁的人了,家里的账连边儿都没摸过,全在秦氏手里捏着呢。
“妈,你说这事儿咱们咋办,你给拿个主意呗?”提着篮子进了门,方红霞说。
秦氏在扫窗台,没转身的时候那眼睛其实瞪着呢。
这叫什么事儿?
当初眼皮子浅薄,怕闺女读不好书,要给找门好亲事,看上人刘向前是个军人,急匆匆订了婚,现在闺女毕业了能有公职,又想反悔,整天在家闹,真正临到大事上,一点主见都没有。
“不行还是我走一趟,还能怎么样?”秦氏气哼哼的说:“你就想到刘家探探口风,看人家愿不愿意把俩闺女换一换,是不是?”
“哎呀妈,俩都是你的心肝肝,这事儿可不得你跑一趟?”方红霞赶忙说。
“那带点啥呢,你看看家里有啥能走亲戚的东西没?”秦氏于是说。
做为向阳公社的书记,刘家啥东西没有,虽说俩家是亲家,但毕竟嫁女儿的天生高人一等,所以这三年,赵家所有的罐头都是刘家提来的,饼干点心,逢年过节人家就没断过。
到了回礼的时候,方红霞顶多也不过回俩自己蒸的大馒头,现在轮到上门求人了,还真不知道该带啥。
“看你发愁那样子,就鸭蛋吧,那鸭子全是杏芳养的,咱去了也有个说头。”秦氏又说。
紧接着,秦氏两只解放脚乱窜,不一会儿又把英芳的一套衣裳给拿出来了。
白底,蓝花儿的的确凉衬衣,藏青色的窄脚调绒裤,再配两只秦氏自己手衲的绒面布鞋,一套儿给顾念换上。
方红霞自己都啧啧不停的叹:“我家杏芳的腰,那就跟条水蛇儿似的。”
秦氏还觉得不够,非得蘸点水来,亲自帮杏芳扎一回辫子:“一根辫子有啥好看,现在讲就俩,拆开重新编,系个红带子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