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第109章(1 / 2)

只有春知处 风歌且行 16730 字 6个月前

孙齐铮将那番话交代给迟羡后就晕死过去, 彻底丧失意识。待醒过来时,他已经被送回先前的牢中,视线中仍旧是昏暗无光的铁笼, 夜间的那一场出逃,竟像是一场梦。

他感到头颅和后背剧痛不已,也不知道身上哪一处骨头摔裂, 稍稍动一下就痛得生不如死。

他躺在地上,想着以迟羡的身手, 那些人应当困不住他。

迟羡是他看着长大的, 这些年间, 他找了无数武艺精湛之人教习迟羡, 看着他一步步成长为今天的模样。他几乎战无不胜,布下的任何任务都能完美地完成。

迟羡就是他磨得最锋利的一把刀, 只要他还在, 孙齐铮就仍然信任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孙齐铮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伤都经过简单的治疗,脑袋也被包扎起来,此刻也全然顾不得体面,像只牲口一样趴在地上, 喘着粗气,吸一口算有一口, 暂时死不了。

他在意识昏沉时听见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都出去守着, 没我的命令不准进来。”

孙齐铮一下睁开双眼,慌张地朝牢门外张望, 就见一人缓步而来,停在门前,隔着牢门与他相望。来人一袭月白长衫, 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袍,手里拄着拐杖,脊背微微佝偻,眼窝一圈憔悴的乌黑,还时不时咳两声,病态浓重。

孙齐铮见了他,当即也顾不得浑身的疼痛,奋力往前爬,膝行数步来到牢门处,伸长了手去拽来人的衣摆,悲戚地喊道:“王爷,王爷!求您救救我!”

来人正是许承宁。他低眼睨着孙齐铮,对他这副狼狈凄惨的姿态视若无睹,只问道:“你若是老老实实待着,尚能有一线机会,谁让你越狱而出,这下谁还能救你?”

孙齐铮浑身发抖,老泪纵横,怒声斥责,“王爷,你怎能如此对我?我这些年来当牛做马,为你做了多少事!笼络了多少势力,为何到了这种关头,你却毫不犹豫舍弃我?”

许承宁面色冷漠:“所以我也将你扶持上了丞相之位不是吗?你所做的那些可不是为了我,俱是为了你自己的荣华富贵啊。”

“可从一开始我并不想要这些,我只是、只是……”孙齐铮浑浊的眼落下一滴又一滴泪,许多年前的想法,就算是他自己回忆,也有些记不清了,于是又卑微地伏低身子,无比可怜地拽着他的袍摆乞求道:“我愿像从前那样为王爷赴汤蹈火,这么多年来我忠心耿耿从未有个二心,只要王爷能够救我,保我逃过此劫,日后我仍是王爷最听话的狗,求王爷别舍弃我!”

“忠心?”许承宁疑惑道:“若是你真的忠心于我,为何还悄悄藏了那么多东西捏着我的把柄?”

孙齐铮身体一抖,慌张辩解,“可那些东西我从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只有我才知,为的不过是保我自己一条性命啊!我与王爷是同一类人,我们才该是一体的!”

许承宁听着,面色逐渐变得阴冷,嗤笑道:“就凭你也敢说与本王是一体的?孙齐铮,是不是这些年你这丞相的位置坐得太牢靠,让你得意忘形,也忘记了谁是奴才,谁是主子?当初是你来求着我,央我可怜你,你才有如今的地位权力,我能扶持一个权倾朝野的丞相,自然也能扶持第二个,你算什么东西?”

孙齐铮仰头望着他,擦了一把泪,收起了可怜的姿态,忽而笑道:“是了,就像王爷当初能杀一个储君,自然也能杀第二个。不过王爷就没想过,这些事迹一旦败露会落得什么下场吗?”

许承宁:“所以你才要死在这儿。”

“我死了不要紧,自还有我的人在外面。”孙齐铮道:“这些年我为你所使,掏心掏肺四处奔走,最后却落得个卸磨杀驴的下场,王爷,你以为你能够善终?”

“你是说迟羡?”许承宁扯着唇线,眉眼间带着讽意,“你别忘了他是我带回京城的人,不过是安置在你身边多年,你就以为他忠心于你?”

孙齐铮:“我精心培育他长大,这情分自然不是其他人能比,况且我自有办法让他对我忠心不二。”

许承宁听后,缓缓蹲下来,视线与他齐平,声音也跟着压低:“你在他身上下的毒,我早就知道了,解药又不止你有,你死了对他也并无大碍。”

孙齐铮脸色一白,顷刻间意识到了什么。

“孙齐铮,你以为那场大火是谁放的?迟羡当真有权力出入牢狱,将你顺顺利利带出去?”

许承宁勾着一抹笑,高深莫测道:“为了从你嘴里套出点东西,我也是做了不小的牺牲,今日冒险来牢中探你,就是让你死得明白些。”

他像是自说自话,又感叹道:“不得不说那些东西你藏得可真严实,这么多年都没能让迟羡从你嘴里掏出一星半点的线索,京城几乎让我翻遍了,没想到你竟然藏在泠州,还是郊外的那座破宅子里,如此秽气的地方,难怪我找不到……”

许承宁说完了这番话,像是吐出了怄在心间多年的郁结之气。授人以柄的滋味并不好受,如今他算是彻底解决心头大患,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王爷,监管大人要来巡查了,别让小的们难做。”一衙役遥遥喊道。

许承宁撑着拐杖起身,最后道:“我也是没办法,谁让你太无能,连几个孩子都斗不过,败在他们手中也太让我失望了。”

孙齐铮至此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面如死灰,心中满是绝望,终于意识到他是一个被彻彻底底舍弃的棋子。

许承宁离开后,他听见脚步声渐近,一衙役出现在他面前,露出惊讶的表情,“孙大人,您跪在地上做什么,小的可受不起,快起来吧。”

他抬头,看见面前这狱卒,竟是昨夜倒在牢门口的血泊里的那个。

孙齐铮只感觉眼前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雾,不管如何用力地拨弄也无法驱散,完全看不清周围。他这一生玩弄权术,设计了成千上万大大小小的计谋去追逐自己想要的,却不想到了最后,他也被算计得如此惨烈,已然分不清真真假假。

他恍惚跪了很久,直到双膝麻木,双腿没了知觉,才慢慢抬头,低声说了句话。

守在边上的狱卒听见了,回头张望,“孙大人说什么?”

“东西可不是藏在郊外那座宅子里呀。”孙齐铮如此说。

百盏灯聚集于一处,将长夜映入明昼。风声不息,盘旋在泠州的上空,似在诉说着多年前的老故事。

纪云蘅坐在秋千上,脚尖点着地,轻轻晃着。明亮的灯照亮她的红衣,像是披了一身鲜艳的火在身上,衬得肤色润白,眼眸墨黑。

裴寒松的书房外,打了一处秋千,纪云蘅坐在上面轻晃,想到许多年前这是娘亲曾坐过的地方,心里感到一阵亲切。

裴府被封多年,许多地方破落不堪,但纪云蘅就是喜欢这里。

院中人站得密密麻麻,铲土声不断,地上挖出了许多洞,新土盖着旧土,累得人大汗淋漓。

许君赫站在她的边上,时不时用手推一下秋千绳,让纪云蘅保持一个不算高,但又能荡起来的弧度。他望着旁边石椅上坐着的迟羡,问道:“伤包扎过了?”

迟羡微微颔首,算是应答。

他的神色依旧平静沉着,墨眸淡无波澜,静静地看着院中侍卫们挖土,如若不是灯光照在他身上,恐怕没人会发现这里还坐着个活人。

两人又沉默,迟羡总是这副模样,对谁都淡淡的,不卑不亢。

纪云蘅晃了一会儿,忽而开口,朝迟羡说话,“那两支箭,是不是你射的?”

迟羡听闻,缓缓将眸转过来,落在纪云蘅身上,反问,“你如何得知?”

“我猜到的。”纪云蘅说:“我身边会武功的人只有薛叔,但薛叔不会给我传信。”

因为薛久一直都拿她当小孩,没指望她做什么,纪云蘅一直记着,所以她认为薛久若是要报信让人救许君赫,必不会将信传到她这里。

第一箭告知她许君赫遇难,第二箭提醒他们躲藏。

他藏在暗处,不得现身,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传信,而那时薛久已经不再隐藏自己的身份,所以纪云蘅想,除了迟羡之外也没有别人了。

迟羡听了她的分析,面上虽没什么反应,却缓缓道:“确实如此,纪姑娘果然聪慧。”

许君赫听了眉头一挑,迟羡竟还有夸人的时候?

“虽然我知道佑佑聪慧,但用不着你来夸。”许君赫道:“其次,将你钓出来的人是我,也没见你对我说一声佩服。”

迟羡看他一眼,不言。

许君赫冷哼一声。他设下计谋时甩了一根长线,将受重伤的裴绍生藏了起来,让戚阙对外道他已经死亡,这才将迟羡给钓了出来。那日他出现在许君赫的房中质问,便已经是咬钩。

裴绍生在第一次从迟羡手中脱身活命时,情况就不对。这么多年许君赫还没见过他对谁手下留情,偏偏一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书生从他手中逃脱。裴绍生自己没察觉出不对,还以为是自己幸运,跑得快,实则迟羡若真想杀他,不过是眨眼的工夫,他就算是长出四条腿也跑不脱。

“迟羡啊迟羡,你动了这恻隐之心,是为哪般?你可知道若是被皇叔得知,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将功亏一篑?”许君赫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笑道:“难不成你早就看出裴绍生是裴延文之子?”

那日迟羡来到院中找上许君赫,那冰冷漠然的外壳碎裂,从中泄露了失态的情绪,拳头紧了又松,最后问许君赫,“裴绍生是不是还活着?”

众然先前已有许多端倪,但许君赫也是在那时才确认了迟羡的立场。

劫狱这场计划能够如此成功,只因为迟羡极得孙齐铮的信任。

他比谁都明白这个秘密的重量,所以才会将嘴咬得死紧,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开口吐露。相同的,他但凡对迟羡有任何戒心,都不会告诉迟羡这些东西的藏处。

然而就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绝对信任”,不足以概括迟羡那二十年的光阴。他耗费了所有精力成为孙齐铮最忠心的狗,最终也从他口中套出了最大的秘密。

面对许君赫的问话,迟羡仍旧沉默不语。

“无趣的人。”许君赫评价道。

纪云蘅也想不明白迟羡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了。

他杀了很多人,为许承宁和孙齐铮做了很多坏事,可他似乎又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纪云蘅看着他的面容,依旧如往昔般平静,像一尊木偶一样坐在那里。他守着心底的秘密,曾经的过往,谁也不肯吐露,更不允许旁人窥探。

正想着,下巴上多了一只手,将她的脸强行扭了过去,继而就看见许君赫笑得温柔,“我看你是累了,眼珠子不受控制了是不是?”

纪云蘅摇摇头,“我还不累。”

许君赫捏了捏她的耳朵尖,刚想说话,却听得那边传来一声叫喊,“殿下,找到了!”

三人同时动身,侍卫辟开一条道路,就见满头大汗的几人合力将一个箱子抬出来。箱子埋得极其深,几乎将整个书房的院子都翻了个遍才找到,上面挂着一把大锁,已经锈迹斑斑。

许君赫站在箱子边上,目光落在锁上,有片刻的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纪云蘅轻声唤:“良学?”

许君赫回神,下令道:“砸开吧。”

生锈的锁不堪一击,被轻易砸开,箱子随即打开。

里面似乎装了许多东西,上头盖着一块红布。许君赫摆摆手,所有侍卫都齐齐后退,退至一丈之外,背过身去。

他半蹲下,将红布揭开,就见下面摆着整齐的书本和各种老旧的信件,其中还夹杂着几个类似令牌的物件。这些东西就是孙齐铮藏了许多年的秘密,是他手里最大的一张牌,用来保命的底牌。

许君赫与纪云蘅在箱子边坐下来,沉默地翻出东西查看。

有很多都是账本。许承宁在成婚之前就已经接手掌管江南一带的官盐和织造,而账本上则正记录了二十年前许承宁利用职务之便贪污走私,从中牟取暴利。后来他一手创立游阳花楼,暗中培养数个组织从大晏各地拐卖幼女,将她们培育成瘦马送给权贵,以声色犬马,淫欢作乐来笼络权势,建立自己的党派。民间的长夜镖局亦是他创立,从世间各处搜刮奇珍异宝,做了不少杀人越货的勾当。

而那些奇珍异宝最后都送到裴家私宅,成为栽赃裴家的铁证。许君赫翻着那些宝贝罗列成的单子,在其中找到了五颗夜明珠。

再往下看,许君赫翻到了一些书信,展开后才发现那是他父亲和许承宁的书信。

原来当年太子与裴寒松来到泠州本为赈灾之事,却偶然发现拐卖幼女案。太子与裴寒松全力追查,早些年时许承宁尚年轻,且拐卖体系只有雏形,并不完善,做事也不如现在干净,被二人查到了端倪。太子没想到弟弟是这样的人,一怒之下写信痛斥他,要他自己向皇帝请罪。

许承宁在回信中苦苦乞求,不断承认是自己一时糊涂做错,日后绝不再犯,只求太子能够绕过他这一回。

而太子坚持要将此事禀明皇上,而后在回京城的路上被害。

许承宁布的局,下的命令,动的手,还因此提前启动了陷害裴氏的计划,将太子的死栽赃到裴寒松的头上。

许君赫坐在地上沉默许久,将自己父亲曾经写的信字字句句读了一遍又一遍。京城所有人都称赞太子殿下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心怀仁善的储君,大晏的未来。

他也曾在年少时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父亲的画像,猜测他笑时,生气时的模样,也猜测倘若他活着,如今会是什么样。会不会是一位严父,会不会教会许君赫许多别人不曾教给他的东西,因此他的母妃也就不会患上疯症,像全天下所有疼爱孩子的母亲一样,疼爱他。

那些与父亲有关的东西他总是好好地保存着,从中窥得父亲的零星影子,幻想着他没有体会过的父母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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