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六年的冬日来得比往年还略迟一些。
武元庆和武元爽自并州入京之时, 北地的气候还算适宜。
以至于当这两人与后头车队信马而至,甚至有几分时运在我的满足感。
“谁能想到,才只几年的工夫, 那母女几个便转运了。”武元庆策马在车队之前, 随口与武元爽说道。
“谁说不是呢。”武元爽答道。
他本是坐在车中的,但想着自己此番是以外戚身份来到长安的, 又觉得得挺起胸膛来办事,也得让人瞧瞧自己不是做不成事的人,干脆也骑上了马。
可这两人乃是武士彟与前妻相里氏所生, 都已是四五十岁的年纪了, 又只在并州领着个闲差,也就是个庸碌闲人罢了。
便是真想装出个不乏本事、能文能武的样子, 就卖相上来说也属实不成。
但武元爽是不会这样以为的。
这秋冬交际之时的风一吹,他还觉出几分潇洒来了。
他又朝着武元庆说道:“你说说,这都算是个什么人世无常。阿耶病逝之时你我谋夺分家产, 把那杨氏给赶去了犄角旮旯地方,哪想到这老妇还能仰仗着女儿翻身。”
“皇后……二娘居然成了皇后,真是风光得没边了。”
他咋了咋舌,“说起来,你不怕我俩到长安来,要被那两人下绊子?”
出门前光顾着为升迁而狂喜,左右奔走相告了,到此时他才想起这么点烦心事。
武元庆满不在乎地嗤笑了一声,“二弟, 你有没有真担心这事,难道我这个做兄长的会看不出来吗?”
他说话间扫了一眼后头跟上的马车。
就算他未曾明言,做兄弟这么多年了, 武元爽也能看清对方到底在暗指什么。
后头又有一匹快马赶了上来,坐在马背上的人却是将话挑明了,“担心此事作甚,做皇帝妃嫔的哪有不和外头亲戚同气连枝、彼此扶持的,更何况是做到皇后这个位置上。”
这说话之人并非武士彟的儿子,而是他兄长的儿子武惟良。
他虽名字里带了个“良”字,却真不是个有多良善之人。
在他看来,武士彟这个叔叔后娶的夫人既没给他生下个儿子,便算不得是他们武家的人,正因为如此,欺压杨氏母女的事情也得算上他一份。
可那又如何呢?
反正他不在乎这个。
“我们那位皇后殿下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吗?她若要在前朝培植党羽,也只能依靠于我们几个了。”武惟良比起那两人,说话还要放肆些,“也算她明白这个道理,一登上后位,就将我们拉扯到宗正少卿、少府少监、卫尉少卿的位置上。”
封官的诏书还被妥帖地放在后头的车上,更是让他底气倍增。
武元庆回笑道:“正是如此啦。如今外甥还被册封为了太子,我等前往长安,不过是想要为其保驾护航罢了。”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难道还要管这鸡犬平日里有没有咬过人吗?
没这道理!
“但到了长安城里还是先小心一些吧,”后头的车中传来了个声音,正是武惟良的弟弟武怀运,“面子上还是要让皇后殿下过得去的。”
此番往长安来的诸人之中就数他的官职最低,让他不免有些担心,是不是其中还是有旧日恩怨的影响。
偏偏前面那哥仨个个笃定于自己的判断,便让他怀疑只是自己多心了而已。
但说白了他也没多将早年的那一出放在心上。
当抵达长安这富贵之地后,眼见新的官邸新的身份,以及不两日就堆积起来的拜帖,他所剩无几的担忧直接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只要他们能在长安城中站稳脚跟,就算皇后和杨夫人跟他们之间有些纠葛摩擦,也绝不可能旧事重提的!
皇后不会不知道,毫无外戚倚仗的皇后,就是个站在那儿的活靶子!
连起先还有些谨慎心思的武惟良都是如此,武元爽和武元庆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甚至还觉得,自己和皇后的关系更为密切呢。
正是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当冬至家宴,已被这富贵冲昏了头脑的武元爽在听到杨夫人提及当年旧怨,似有朝着他们炫耀女儿之意的时候,想都不想地回道:
“我等为武德功臣之后,本也当随履历升迁,如今还要令人以为我等是依裙带关系入朝为官,以至声名有损,有何可喜的?”
“您觉得这话好听,我等可不觉得。”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只酒杯已“啪”得一声砸在了他的面前。
武元爽一抬头,就对上了杨氏毫不掩饰怒火的眼睛。
他猛地一惊。
屋中炭火正旺,暖气和酒意让人有些昏昏然。
可在意识到他说了什么醉话之后,武元爽突然泛起了一阵冷意。
但想到武媚娘确实还需要有他们这些兄弟帮扶,做不得孤家寡人,武元爽又和其余众兄弟一并强撑着脸面说道:“武氏家族也有荣耀在身,不是光靠着妇人光耀门楣的!”
这话说得是挺心虚的,毕竟就连加封武德功臣,都好像是陛下为给妹妹抬升地位而折腾出来的。
可话既已说出,便没有将其撤回来的道理。
大不了就是真将杨氏又得罪了一次。
反正……这等家族内部的矛盾难道会被摊牌到明面上吗?
武媚娘那皇后的位置都还没坐多久呢,总不会做这么傻的事情。总得要点脸面的。
但让这四兄弟没想到的是,她还真就有这么“傻”。
自她成为皇后之后,杨夫人便因皇后生母的身份,被册封为代国夫人。
且不说其在外命妇之中的地位卓著,便是再要进宫来见女儿,也比此前容易了数倍。
所以这出夜宴之中遭到的奚落之言,就被杨夫人以最快的速度告知到了武媚娘的面前。
没人知道这对母女之间究竟谈论了些什么,只知道,当杨夫人带着尤未散去的愠怒离开后,皇后所住的延嘉殿主殿中灯火亮了一整夜。
到了第二日临近中午的时候,方才见皇后殿下用些饭食。
傍晚李治闻讯赶来,就见武媚娘尤在伏案奋笔疾书。“媚娘?”
她闻声抬头,神情中有几分憔悴,但眸光炯然,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在见到是李治亲至的时候,又倏尔和缓了几分神情,“陛下怎么亲自过来了?”
李治轻叹,“宫中有事发生,难道我会一点都没听闻吗?”
他随即在武媚娘的身边坐下,见她袖边还蹭上了些墨迹,不似平日里诸事齐整,不由更觉感慨。
“阿菟也说,你自代国夫人入宫后便未曾休息,连个孩子都先让宫人带着了。弘儿与阿菟都聪慧,却也会在心中担忧的。”
他顺手将案上的纸张拿到手中,便见到了其上最醒目的《外戚训》个字。
李治眸光一闪。
这几个字,可不像是昨日才开始写的。
倒是最新的两页上,墨迹都还未曾干透。
那新旧对比的鲜明让人不难猜到,她应当是在早前就已有了书写这训诫之言的念头。
但不知是出于何种想法,并没有继续写下去。
可因为某个原因,将她继续写成此书的念头给彻底引爆了。
想想这两日间的情况,大概也只有杨氏入宫一事了。
但还没等李治看清上头具体写了些什么,就忽见武媚娘俯身行了一个重礼。
一个更应当在正式场合出现的参拜礼节。
虽已隐约猜到媚娘要做何事,还是做一件对他而言的好事,李治依然一惊,“媚娘这是作甚!”
武媚娘咬了咬牙,沉声说道:“陛下容禀——”
“我自忝居后位便心中忧虑,唯恐外戚势力为祸,再为陛下增添麻烦。那几位兄长是何种品性,我年幼之时已有了定论。”
“若只因家父为李唐太原起兵功臣,我今位居皇后,便贸然令其青云直上,实属恶事。”
“我本欲用《外戚诫》作为规章,框定其言行,以防其做出令武氏蒙羞之事,令先父在九泉之下不安,哪知道……”
她面颊有一瞬的紧绷,无奈之意展露无疑,“就是这想要共聚天伦的想法,让此规章暂未完成,以至于这些无能之人张牙舞爪,骄狂得厉害。”
“陛下,”她仰头看来,目光中实有确凿的苦痛,“昨夜之事,我也不瞒着您。”
她紧跟着便将母亲杨氏与武元爽等人的对话一字一句地说出,不太意外地看到李治的脸色黑沉了些。
李治心中暗骂,好一群不知所谓的玩意!
以李治看来,要是拿武元爽等人的骄狂做派去跟长孙无忌比较,都得是对长孙无忌的侮辱。
现在连长孙无忌都得暂时偃旗息鼓,这群人凭什么有胆子自视甚高,真觉得自己是个玩意了?
若是面前有一本册子的话,李治只怕是要在顷刻间将他们给记下了。
更别提,此时还有他自己选出的皇后在面前恳切言说:
“陛下啊,今日他们可以用言辞羞辱我的母亲,明日便能倚仗着外戚的身份在长安城中做更多为非作歹之事,后日便想要尝试干涉陛下的决断了。”
“不,或许会是以舅舅的身份接近于弘儿,影响他的想法。”
李治的眼皮一跳,这一点显然更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媚娘,那么你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