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是在杨不弃唱到《香水有毒》时,注意到外面动静的。
他当时正坐在茶室内,同处一室的还有那个编号为13940的女子,以及常去办事处顺东西的方小可。其余两人,布丁头与乔风,早在开完小会后就先离开了。
会议正是由那位令他印象深刻的“黑熊教母”组织,因为她身上似乎带了不少“虫子”,李云在心里也偷偷叫她“香樟蛊王”。而根据这位蛊王的计划,她会利用一支能“荡涤人心”的怪物唱歌笔促使黑熊集体转化——因此,听到外面传来的音响声与唱歌声时,李云并没有非常惊讶。
……嗯,说实话,其实还是惊讶了那么一下下的。
毕竟当黑熊教母提到“荡涤人心”时,谁能想到她指的是男声版全损音质的《香水有毒》……似乎还唱得有点跑调。
《香水有毒》循环了两遍还不算,后面又开始放《K歌之王》。13940将一枚胸针别到身上,语气透出几分在意:“他们似乎停止移动了。”
“声音有点远。”方小可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好好奇啊。我还是去看看吧。”
李云:“……有一说一,这计划存在风险,不定能成。你别贸然冲过去,反被黑熊给抓了。”
“不会,我就远远地看一眼。就当看热闹了。”方小可将储物用的蛇皮袋往肩上一扛,“如果顺利的话,到时候行刑场门口见!”
说完蹬蹬蹬地下楼,转眼就跑得不见踪影。
李云噎了一下,收回目光,原地踌躇片刻,没忍住往窗边靠了靠。
13940收好胸针,淡淡开口:“你在不安。”
“……这种时候,能保持平静才奇怪吧。”李云默了一下,以手握拳支在鼻下,用力吐出口气,“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现在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在被困在这鬼地方不知多久后,忽然出现一个人,告诉你她或许可以帮你找回自己,甚至找到出去的方法——而这方法的关键环节之一,就是用露天音响放《香水有毒》。
他做梦都不敢做这么离谱。
“我理解你的想法。”茶室女子缓慢地点了点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剪刀,与一件破旧衬衫。
剪刀是方小可给的,她从办事处里摸了不少这种东西;破衬衫是布丁头提供的。她正按照徐徒然的要求,仔细地将这件破衬衫剪成细布条和碎布块。
外面《K歌之王》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茶室女子垂着眉眼,不管是手还是语气,都一如既往得平稳:“不成又怎么样,是做梦又怎么样?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就像方小可说的,实在不行,就当凑一场热闹好了。”
“……”李云抿了抿唇,想想还是说出了那句话,“万一会死呢?”
“那就死呗。”茶室女子轻描淡写,“我以前少有作为,不是我甘心被掌控。而是我没办法。现在有了机会,若还是畏畏缩缩,那就真的连白熊都不如了。”
她说着,抬起眼来。李云被她那平稳目光瞧得心头一跳,恰在此时,窗外响起切歌的滋滋声,远远的有歌声荡来——
“所有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呐,你们好不好——世界是如此得小,我们注定无处可逃……”
记
李云:“……”
他转头看向窗外深海般的密林,一时陷入沉默。13940轻轻笑了下,收好东西站了起来,将剪好的布条匀出部分,放在他的面前。
“《我是一只小小鸟》,这歌我很喜欢。”她轻声说着,走出座位,“现在唱歌的好像换了个人。我也想去看看了。希望等等能顺利汇合。”
说完,她也转身下楼,离开了茶室。
剩下李云一人,继续站在窗边,眉眼低敛,听着远处飘来的歌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像13940所说,现在唱歌的明显是另一人了。声音更稳更浑厚,嗓门也更嘹亮。唱了一首《小小鸟》还没完,跟着又开了一首《凡人歌》。
李云还在琢磨计划的事,听得心不在焉。听着听着忽然觉出不对——这声音,咋还有些熟悉呢?
还没等他想明白,《凡人歌》也唱完了。短暂的安静之后,熟悉的旋律响起:
“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李云:……
他这回认出来了。
这唱歌的,可不就是不久前刚刚离开的方小可吗??
她唱得还挺带劲,那么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李云都能感受她那种仿佛嘶吼般的力量——问题是,你不是说就去远远地看一眼吗?
为啥看着看着就跟着一起唱了?说好的“荡涤人心”的音乐呢?难道是谁都可以参与的吗?
……你们真的不是去聚会的吗?
李云人都懵了。坐立不安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将桌上的几根布条揣上,旋身也飞快下了楼。路过一楼柜台时,只见负责接待的那只白熊难得安静地坐在后面,托着脸颊看向门外,似乎也在专心听歌。
不知为啥,李云从它的身上感到了一种很深重的忧愁。
他的听力不是很敏锐,找起路来也有些吃力,尽管有歌声指路,还是免不了兜兜转转。等他好不容易循声找过去时,那边已经又轮完了好几首歌——
其中方小可一人承担了三首,跟着又换人唱了两首。其中一人嗓音震天动地,飚高时仿佛一万只野鸭引吭高歌,李云没费多大劲就认出来了,这唱歌的应该是乔风。
乔风过后,又轮到了先前唱《我是一只小小鸟》的那位。运用排除法,李云可以确定,唱歌的就是布丁头。
而等他终于赶到现场时,布丁头已又唱完一首,麦克风刚刚被转移到茶室女子13940手里,后者优雅地清了清嗓子,空气里已然徘徊起《倩女幽魂》的前奏旋律。
……好家伙,唱的还是粤语。
李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没有靠得太近。眼神中犹带着几分茫然。
往左一看,只见密林之中,隐隐可见其他的同伴。大家彼此之间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顺着他们的目光往右边看去,则能看到数道凝冰的痕迹——冰痕在地上拼接成一个类似圆圈般的巨大图案。而图案的内部,似乎正聚集着一大团身影……
李云的心中蓦地一动。
因为距离以及树木的遮挡,他记一时无法看清那大团影子的真面目。然而那圆润的轮廓已足够让他心头颤动。李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往前赶了几步,终于得以看清那一处的全貌——
只见那个被他以为是“巨大圆圈”的东西,实际是一个相当奇特的图案,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像是电视里的那种“魔法阵”。而魔法阵的中心,正是一大群抱在一处、瑟瑟发抖的灰白熊。
对,灰白熊——它们这会儿说不上全白,毛色上还带着些显眼的浅灰。不过从姿态和气势来看,它们确实已更接近于白熊。
“魔法阵”的中心,还掉落着数根石矛。李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但毫无疑问,它们的存在更限制了这些灰白熊的活动范围,逼得它们只能更紧地贴近彼此,远远望去,仿佛一碗盛得满满的芝麻馅元宵。
但这个场景,怎么说呢……
冰痕晶莹锋利,法阵宏大繁复,周围围着一圈心怀叵测之人——坦白讲,光看这个场景的话,真的很有密教献祭的气质。
前提是,缩在这个“献祭阵”里的,不是一群瑟瑟发抖的穿着古怪布偶装的怪东西。而空中回响着的,也应该是某种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恐怖呓语,而非粤语发音都不太标准的“人生路茫茫”。
李云因为眼前割裂的画风而再次陷入沉默。再看“魔法阵”的另一头,又站着另外两人。
其中一个正是他私下认定的“黑熊教母”、“香樟蛊王”,整个计划的发起人——不过李云现在还不知该怎么叫她。这会儿她正拄着根石矛,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面前的那些灰白熊,好像它们真的只是一碗元宵。
而教母旁边,则是一个……
呃,一个半树人?李云记得这家伙。当时黑熊教母来找自己,那人就坐在她旁边的手推车里。
半树人的头上还趴着朵小粉花,两片叶子支在他头顶上,看上去有些蔫。半树人伸手将它拎下来,无意中往旁边一瞟,正对上李云的目光。
他怔了一下,跟着拍了拍旁边的黑熊教母。黑熊教母抬眼望过来,看上去毫不惊讶,反而冲着李云挥了挥手。
“来了啊——”她一边挥手一边大声跟李云说话。空气中还飘荡着“人生路,美梦似路长”的歌声,李云不得不又往他们的方向靠了一些。
“嗯!”他有些局促地往四周看看,同样提起声音回了一句,“你们现在在干嘛?”
“在唱歌啊!”徐徒然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你要来一首吗?”
语气坦然的好像这里根本不是什么诡异树林,就是一个KTV包厢。
李云:……
好吧,现在这个场景给他的感觉已经彻底和“密教仪式”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思索片刻,沉默地冲着徐徒然比了一个拇指,然后点了点头。
唱,怎么不唱。来都来了,就当团建了!
恰在此时,茶室女子的《倩女幽魂》刚好唱完。那半树人立刻踩着好几个小花盆,吧嗒吧嗒地跑去了她那边,从她手里取过了一支卡拉OK笔,又一路小跑着给李云送了过来。
李云这才知道记先前那种全损音质般的音效是从何而来,饶有兴趣地将那只唱歌笔拿在手中研究了一下。半树人趁机开口,给他迅速讲了一下这笔的使用注意事项。
总结起来就是三点。第一,选曲要捡着戳人心窝子的唱。第二,只能唱这笔内本就有存的歌。第三,如果唱得不舒服了,立刻停下,换人继续。
李云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手指在笔身上轻轻按着。目光紧盯着液晶屏上不断切换的歌名。
杨不弃见状,开口确认:“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一个。”李云想了想,认真点了点头。
“请问你们这曲库里,有黄梅戏没有?”
杨不弃:“……”
*
李云其实不记得自己和黄梅戏有什么关系。但他本能地觉得,自己是会唱的。就像其他人可以信口唱出那些老歌流行歌一样。
遗憾的是,唱歌笔的曲库里并没有这种储备。李云连切了几首,最后只好和布丁头一样,也唱了一首《我是小小鸟》
因为他对这首的歌词不是很熟,徐徒然又额外提供了一支红钢笔,同样是由杨不弃传递过来。这笔也很神,能一个一个地吐出墨水字,李云对着空中的字迹很不熟练地唱,更有种回到文明社会K歌现场的错觉。
就在他唱歌的同时,杨不弃又悄悄回到了徐徒然旁边。将握在手里的小粉花拿出来,放到了徐徒然的背包上。
被他握了一会儿,小粉花又恢复了些许活力,自行拉开背包拉链钻了进去。徐徒然低头看了看它,有些奇怪道:“它刚才怎么了?”
“应该受那些歌影响了。”杨不弃不太确定地回答。不过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到其他解释。
事实上,不仅是小粉花。他听那笔放歌放久了,心情也有些无可避免地低落。想来应该是那支唱歌笔威力够强,覆盖范围也大,哪怕他们不是演唱者的主要攻击对象,同样要受到少许波及。
相比起来,人类所受的影响似乎就要小些。杨不弃方才一直承担着四处给人递笔的工作,根据他的观察,除了那个叫乔风的大个儿和方小可有些情绪波动,眼眶泛红之外,别人都还算是冷静。
当然,最冷静的还是徐徒然。从真正困住那些大熊开始,她的表情就一直没什么变化,按说应该让人觉得很稳,杨不弃却无端有些担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李云一曲唱完后,他趁着去交还两支笔的机会,又试着碰触了下徐徒然的手掌。缓了这么久,她手上的红印子明显淡去不少,掌心也回了些温度。这让杨不弃放心不少。
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一直盯着符文中心的徐徒然绷起了身子。
“成了。”她低声道。
杨不弃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果见符文阵中一片白色涌动——所有的大熊,都已经变成了白色。
徐徒然深深看了他一眼。杨不弃明白她的意思:
是时候进行下一步了。
他配合地点点头,拿起两根石矛,往符文阵的方向靠了一靠。徐徒然则举起唱歌笔,借着其中的麦克风功能对其他人说话,带着沙沙杂音的声音在林子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