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恬和地笑,“劳您牵挂多年,哀家亦很荣幸,因怕您忘了哀家的样子,所以不敢老去,”
她的目光陡地凌厉,停驻在我青丝云鬟之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拨开我的发髻一捻,她一惊,“你已有那么多白发,”她侧首沉思,“本宫记得你不到四十岁,”
我拢一拢发髻,平静看着她,“还好,发髻梳得高,花宜手巧会得染黑,不细看也瞧不出來,”
她缓缓笑起來,起先只是一缕笑意,渐渐笑容渐浓,终于扼制不住笑出声來,“甄嬛,看來这些年你的日子也不好过,”
“还好,再不好过,如今也好过了,”
我早已吩咐了人不许跟进來,外头小允子听得动静,终于按捺不住赶了进來,正见朱宜修笑得不止,不由怒喝道:“大胆,竟敢在太后面前失仪,还不跪下,”
朱宜修冷冷瞧他一眼,只那一眼,便尽显皇后应有的高贵风仪,“皇帝即位,她是生母便是圣母皇太后,昭成太后懿旨‘朱门不可出废后’,皇上未曾废后,本宫依旧是先帝正宫,如今便该是母后皇太后,母后皇太后是东宫,圣母皇太后是西宫,嫡庶有别,过了这些年,还是该她甄嬛拜见哀家才是,”
良久的沉默,她的气势风度一如当年,仿佛还是那个高高凌位于凤座之上的皇后,等我跪拜如仪,
我的笑意似一朵稀薄的花,小允子会意,“娘娘好糊涂,先帝生前太后已是皇贵妃,摄六宫事,位同副后,如今登基的四殿下并非太后所生,怎会有圣母皇太后、母后皇太后之别,当今皇上只尊咱们这独一无二的太后,”
皇后浑浊的眸光如利剑般倏地一亮,“你说什么,登基的不是皇三子,,”她似不可置信,“你竟不让你自己的儿子当皇帝,,天下竟有你这样的母亲,”
我轻轻拨开她的手指,曼声道:“当皇上未必是天下第一得意事,先帝生前受了后宫几多算计,连他自己也算不清楚,哀家可怕极了自己的儿子将來娶上您这样的皇后,算计得先帝几乎断子绝孙,”我轻笑看她,“皇后,您息怒,”
她缓缓吸一口气,旋即恢复素日的淡定高远,沉稳道:“无论是哪位皇子登基,哀家都是太后,即便会被你甄嬛困在昭阳殿一生一世,哀家也是太后,名分之数,不是你甄嬛可以改变,”
“您放心,皇帝纯孝仁厚,必定不会不顾您的名分,”我笑盈盈觑着她,“昨日哀家已与新帝商定,依旧尊您是皇后,礼部连徽号都拟定了,便是‘温裕’二字,温裕沉密,最能彰显您的品性了,”
朱宜修素日沉静如石的仪态在一瞬间如潮退去,她厉声喝道:“你好毒的心肠,兄终弟及或弟终兄及才能尊先帝正宫为皇后,哀家为皇帝嫡母,你竟压哀家为皇帝平辈,岂非叫世间笑话皇家无法度尊卑可言,,”
“还有一样您忘了说,若先帝正宫是当今的晚辈,那也只能是尊为皇后另居别宫,所以,您若以为哀家压您为当今的平辈或晚辈都无妨,”我笑颜温婉,“而且世间之人也不会笑话,宫中多年只知哀家而不知皇后,皇后实在不必担心是否有人会耻笑皇后,你只需自己心安即可,”
她惊怒交加,容颜似要破碎的布絮,颤抖而狰狞,“昭成太后要先帝亲口答允‘朱门不可出废后’,先帝尸骨未寒,你竟敢压制正宫如此,他日你与先帝黄泉相见,将以何面目面对先帝与昭成太后,百官竟能容许你如此践踏先帝颜面,”
我端然坐上她素日升座的凤座,以目光凌驾于她,缓缓道:“哀家这样做正是秉先帝旨意,顾全先帝的颜面,先帝的确答允昭成太后‘朱门不出废后’,所以您还是皇后,以后也一直都会是皇后,连死也不会改变,先帝说过与你‘死生不复相见’,若你成太后,他日必得与先帝同葬陵寝,岂非要先帝食言,魂魄不宁,而且,他日即便到了黄泉,想必先帝也不会与你相见的,所以你实在无需担忧以何面目见先帝,因为在先帝面前你早已无面目可言,所以哀家会按先帝生前所言,先帝与纯元皇后同葬景陵,你死后以贵妃之礼葬入泰陵,与早死的贤妃、德妃作伴,”我以手支颐,漫不经心道:“你是先帝生前最厌弃嫌恨之人,百官绝不会有异议,何况,你长久以來都是有名无实的皇后,顶皇后之名以贵妃礼下葬,也很合宜,”
她怔怔地,微干的嘴唇喃喃地张合,“死生不复相见,皇上真的这样说,”
殿外春意迟迟,无尽春光似一幅工笔描绘的画卷,我的声音在着温然春意里显得格外清冷,“先帝恨毒了你,你害死他毕生最爱的纯元皇后,害死他那么多孩子,他肯保全你皇后的名位已是勉强,怎愿再见你歹毒心肠,”
她的目光如冰锥,似要将我身体戳裂,“到底是先帝恨毒了我,还是你恨毒了我,”
“沒有温裕皇后,何來今日的甄嬛,哀家能有今日,全是由皇后您指点历练,自然感恩戴德,尽力保全你此身荣华,”我低低道:“只是哀家已是太后,秉承先帝旨意就得替先帝成全你,他日史书工笔,乾元朝有四位皇后,却只有三位太后得享太庙祭祀,先帝会让你生生世世都是皇后,永不超生,”
她不语,绝望的气息迅速淹沒了她,仿佛一息之间,支撑她身体的所有力量被一丝丝抽走,她缓缓走到方才的窗下,软软跌坐下去,再无声息,
我环视昭阳殿,富丽缠绵的雕画显得空洞而死寂,缓缓道:“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里日月长,昭阳殿,当真是好地方,”我扶住小允子的手离去,再不回顾,
次日大典,皇帝封端贵妃为端康贵太妃,德妃为和敬德太妃,贞一夫人为贞怡太妃,庆妃为庆恭太妃,我在颐宁宫含笑受礼,亦安排下寿祺、凝寿、长寿等宫予她们居住,礼仪甫过,却见小连子匆匆赶來,我还以为是贞怡太妃不适,便问:“是贞怡太妃又哭晕过去了么,”
德太妃眉间微生悯意,举起绢子点一点眼角,叹息道:“燕宜为了皇上龙驭殡天伤心得水米不进,若弄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庆恭太妃忙笑道:“二殿下已去陪着开解了,贞姐姐顾念儿子,也必会保养身子的,”
二人正议论,小连子附耳低语几句,我微一蹙眉,只道:“知道了,”
德太妃问我:“怎么了,”
我伸手按一按发髻上因素服而佩戴的白银簪子,淡然道:“温裕皇后薨了,”
德太妃手中端着的茶盏一动,几乎洒了出來,“什么时候的事,”
小连子道:“是昨日半夜,心悸而死,宫女发现送进去的早膳不曾动,才发现出了事,”他声音一低,“來报的宫女说温裕皇后的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睁得老大,死不瞑目,”
庆恭太妃不掩嫌恶之色,“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气,”
贵太妃眉毛也不抬一下,淡淡道:“该怎么做便怎么做,不必费事,”
德太妃微微一笑,“皇上虽然年纪还小,只是也该考虑着迎几位妃嫔入宫了,当年贵太妃不也是昭成太后早早鞠养在宫中的么,”
我漫然而笑,倦怠地倚在椅上,“是呢,等过些日子也该打算起來了,听闻殷大人家的女儿月镜与皇帝差不多年纪,十分懂事……”
窗下有微风过,引來上林苑弦歌声声,有年轻的歌女轻柔地唱着: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云來,千里相思共明月,
我侧耳倾听,信手拨起搁在身边的那具“长相思”,有流畅的琴音缓缓流出若秋水潺涴,
往事茫茫倾覆,我忽然觉得,这阙《山之高》,早已唱破了我的一生,
周遭安静极了,仿佛人人都被这旋律浸染,只是默然倾听,良久,德太妃才轻轻道:“先帝驾崩,宫中不宜见乐声的,”
我淡然一笑,“无妨,毕竟有新帝登基之喜,”
晨光融融清美,我倦然微笑,已经是正章元年了,
浮生恍若一梦,乾元年间事,皆是旧事,弹指刹那尘烟,
横汾旧路独自渡,空余红颜映残阳,
我转眸,颐宁宫富丽华堂,空庭寂寞,日影渐渐向晚,满壁斜阳空,
尾声后來,我的予涵被过继入清河王府,再后來,润儿和涵儿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数十年后,润儿的孩子沒有孩子了,涵儿的孩子,我的曾孙便被迎入宫成为新帝,
只是那时的事,我再不知了,
孩子们自有孩子们的人生,而我的故事,已经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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