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三十年的春天姗姗來迟。在玄凌昭告天下立四皇子为太子后。他的身体病痛日多。终于在仲春时节卧床不起。为了让玄凌安心静养。寝殿便移至宫中最清静的显阳殿。除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妃子。其余宠妃无诏皆不可随意入内。
这一日我批阅玩奏折仍觉神清气爽。又往德妃处叙话半日。便去显阳殿看望玄凌。辇轿尚未至百步外。内侍听闻我來。早早迎了过來。毕恭毕敬趋前打开显阳殿的正门。显阳殿高阔而古远。位置又清净。是养病的最好所在。
丈高的朱漆刻金殿门“咿呀”一声徐徐打开。似一个垂暮老人嘶哑而悠长的叹息。殿中垂着一层又一层赤色绣飞龙在天的绣缎帷幕。大殿深处本就光线幽暗。被密不透风的帷幕一挡。更是幽深诡异。
一瞬间。仿佛有翦翦风贯入大殿。风吹过无数重幽寂垂地的帷幕。像有只无形的大手。一路汹涌直逼向前。直吹得重重锦绣飘飘欲飞。
我转过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绕到玄凌养病的床前。玄凌似沉沉睡着。难得睡得这样安稳。却见一个素纱宫装的女子坐在榻下的香炉边。隐隐似在抽泣。却终究之是幽幽一脉。不敢惊动了人。
我遥遥驻足。极轻得咳了一声。听得声音。那宫装女子转身过來。却是贞一夫人。
她见我。忙立起身來拭去眼泪。静静道:“皇贵妃金安。”
我忙客客气气扶她起身。“妹妹不必多礼。”
贞一夫人入宫十余年。对玄凌最是情深。她性子又是难得的温婉安静。素日里一心只在照拂二皇子上。闲时吟诗作画打发辰光。这次玄凌重病。除却在通明殿祈福与必要的休息外。她无时无刻不伏侍在玄凌身侧。
贞一夫人自产后便落下病根。身子孱弱。本不必这样辛劳。看她这些日子殷勤谨慎侍奉汤药下來。人早已瘦了一圈。眼睛红肿着似桃子一般。似乎哭过。眼下更各有一片半圆的鸦青。一张脸黄黄的十分憔悴。
虽然皇帝从前叫她受了那样多的委屈。也并不十分宠爱她。但是这深宫里天长日久的岁月。撇开皇帝是后妃们的终身所靠。她对他。亦是十分有情。
我心下不忍。道:“妹妹辛苦了。”又问:“皇上好些了么。”
她泫然欲泣。又实在不愿在人前落泪。只得苦笑道:“哪里能好。不坏也就罢了。太医才來瞧过。叫服了药。刚睡着。”她微微摇一摇头。道:“姐姐言重了。姐姐要辅佐朝政批阅奏章。又要照料三殿下与太子殿下。已经十分劳累。臣妾忝居夫人之位。自然要侍奉在侧。”她柔声关怀道:“这两天时气不大好。忽晴忽雨的。姐姐腿上的旧疾只怕又要犯。听花宜说姐姐昨夜腿伤又发作。疼得半夜沒睡好。姐姐自己也要珍重才是。如今。一切都要依仗姐姐费心。”
我点一点头。扶着她手臂道:“已经是旧疾了。惯了也就不打紧了。妹妹关心皇上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自己身子也要紧。况且还要照顾二殿下呢。”又笑。“我要专心打理朝政。妹妹亲自照料着皇上。后宫琐事都劳烦着德妃姐姐和贵妃姐姐。她们也都辛苦了。不过。眼下皇上病着。是该我们姐妹齐心协力的时候。”
贞一夫人看一眼床上闭目沉睡的玄凌。轻轻道:“姐姐说的是。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咱们都是为了皇上。”她见我只是站着。忙让道:“姐姐坐罢。咱们一起等着皇上醒來。我已经吩咐小厨房里炖了参汤给皇上提神。睡醒了喝是最好不过的。”她忧色满面。深深叹息。“皇上的身子是虚透了。我总以为沒了赤芍。皇上会好些。谁知……”她欲言又止。终究不肯再说下去。
她的话是有所指的。年余來玄凌宠幸新人。常常欢娱至天明。又屡屡向太医院索取房中丹药。我与德妃、贵妃常常劝他善自保养。他每每只一笑置之。收敛几日又故态复萌。为此。贞一夫人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我从德妃处來。心里有话要单独对玄凌说。于是笑吟吟道:“妹妹连日照料皇上也辛苦了。不如好好去歇一歇。二殿下也到下学的时候了。一定盼着妹妹多陪陪他。”
贞一夫人看向皇帝。似有眷眷之意。她不舍得离开玄凌。又惦念爱子。略略思量片刻。屈一屈膝告辞道:“那么。等下皇上若醒了。请姐姐着人知会我一声。”
我含笑看着她。“这个自然。妹妹放心就是。”
贞一夫人起身走了两步。又驻足回头向我道:“等下小厨房的参汤炖好了奴才们会送來。请姐姐叮嘱皇上喝了。”她方欲转身。想一想又道:“皇上醒來若嘴里发苦。床头有新制的枣泥山药糕。是皇上素日喜欢吃的。”
我见她如此。不觉失笑道:“请妹妹放心。若再不放心。只能等皇上醒來时请旨让皇上去妹妹的空翠殿安养了。”
贞一夫人微觉失态。十分不好意思。红了脸道:“姐姐说笑了。有姐姐在这里。我自然是安心的。”
然而她还是有些迟疑。眉心微微蹙了起來。似光洁丝绸上微曲的折痕。她犹豫片刻。问道:“孙才人的事。姐姐打算如何处置。”
我见她问起。沉吟片刻。肃然道:“我与德妃商量过。这样的事。不是咱们能做主的。终究得请皇上示下。”
她大是不踌躇。“那件事……还是先不要告诉皇上吧。皇上这身子。只怕经不起生气……”
我愁眉深锁。忧然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孙才人的事未免太出格。宫中风言风语不断。若再不请皇上下旨。只怕宫人们口中那些污秽的话传到皇上耳中。更惹皇上生气。”
她想了想终究无可奈何。只得道:“流言难平。还是姐姐告诉皇上吧。”她恳切道:“还请姐姐缓缓告诉皇上。勿让皇上太动气。”
我微微颔首。寸把长的珍珠嵌粉红金刚钻宝塔耳坠沙沙打在芙柔缎的锦绣华服上。像小雨一样。在空旷的大殿里有轻浅的回音。我含着融融笑意回应她的话。“妹妹的心思便是我此时的心思。。。只是有些事。必定得皇上來拿主意才好。我们姐妹终究也做不得主。我会选个合适的时机缓缓告诉皇上。”
她满腹忧虑。幽幽叹了口气。“那皇贵妃做主便是。”
我唤來她的贴身侍女。“桔梗。竹茹。好生扶着你家娘娘回去歇息。若本宫下次见到夫人还是这样憔悴。一定拿你们是问。”
我亲自送了贞一夫人至显阳殿外。眼见她走了。花宜轻声在我耳边道:“贞一夫人真是可怜见的。陪伴皇上这些日子。又添了这许多伤心难受。可怜她那身子。”
我只觉得胸口有些窒闷。随口吩咐花宜。“叫人去把那绣花厚锦帷幕都钩起來。换上鲛绡的。这样闷的天气。还用这样厚的帘子。益发气闷了。”
花宜应了声“是”。便吩咐人去动手。李长小心翼翼插嘴道:“太医说了。皇上要少吹风才好。所以才用的绣花的厚锦帷幕。”
我看他一眼。缓缓道:“本宫怎会不知。只是太医说了要防风是一理。可是病人的病气重。要适当换换新鲜空气也是要紧的。再说好好的一个人。这样闷着也闷坏了。何况皇上身子这样不爽。”
李长诺诺应了。不敢再多问。我微笑道:“本宫近些年冷眼瞧着。李公公仿佛是不大敢和本宫说话了。”
李长忙道:“不敢不敢。娘娘雍容华贵。又日理万机。哪里有奴才随口说话的份。奴才是十分敬重娘娘的。”
雍容华贵。我“嗤”一声笑出來。曾几何时。这话是我用來形容昔日的华妃慕容世兰的。今时今日。在旁人眼中。我这个皇贵妃也如当日的华妃一般凛冽犀利了么。
李长不晓得我在笑什么。愈加有些惴惴。我挽一挽臂上的真珠臂纱。又以红宝九连赤金环拢住。近乎漫不经心道:“敬重就好。敬畏就不必了。。你在自然懂得分辨这里边的分寸。而且。你这些年对本宫的好处。本宫自然记在心里。”
李长脸上几乎要沁出冷汗來了。眼觑着周围无人注意。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奴才有件事要私下禀告。方才邵太医來为皇上请脉。说了好一会子话。连贞一夫人也被请了出來。这是从沒有的事。竟像是在密谈些什么。”他见我只是抿了嘴听着。不敢停滞。又道:“奴才不放心皇上。私下里听着。似乎是涉及娘娘与三殿下。邵太医走后。皇上的神气便不大好。只吩咐说从此不用卫太医來诊脉了。只用邵太医瞧。如此喝了药方睡下的。”
我“嗯”一声。似笑非笑着看他道:“很好。你很忠心于本宫。只是怎么这会子才來告诉。”
李长抬袖擦一擦脸上汗水。急忙道:“奴才本要遣人來报。一是听闻娘娘在德妃娘娘处。不方便回禀。再者估摸着娘娘今日要來。所以一直静候在此。”
我淡淡笑道:“知道了。你把人都带下去。本宫静静陪着皇上就好。”我想了想。再嘱咐一句:“吩咐下去。今日本宫在这里。无论是谁。都不许來打扰。”
李长躬身答应了。忙打发人下去。殿中无人。愈发空旷寂寥。我徐步进去。三尺长的芙柔缎裙裾绚烂盈于寸厚的红绒织金毯上。盈盈地扫过无声。
一颗心更加空落了。几乎要冷到深处去。
自温实初看守惠仪贵妃梓宫。卫临便深得玄凌宠幸。一步步当上太医院正。成为太医院之首。卫临医术又高明。向來为皇帝所倚重。且又是我的心腹。皇帝也知道。因此更加信任。现在忽然弃之不用。未必是不信卫临。只怕是对我起了什么疑心了。
语涉三殿下。是关于予涵那孩子的。
玄凌疑心日重。一旦被挑起。就不是轻易能弹压的下去的。
我的心一丝一毫冷下去。似乎被千年玄冰紧紧压着。寒冷。透不过气來。
这么些年。我已经很久很久沒有这样的感觉了。这种冰冷而无所依靠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