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两日两夜,直出了雁鸣关与大军会合,再又走了百余里,摩格才下令三军扎营休息,
清晨时分的大漠有些寒意,我披了件披风在身仍不觉瑟瑟,便与槿汐下车围着篝火坐下取暖,
大军在野并无热饭热菜,加之又要照顾感染了时疫的军士,所分的粮食并不多,分到我手中不过是一个干得发裂的面饼与半壶马奶,宫中锦衣玉食习惯了,一时分到这样的吃食不免错愕,几个年轻的宫女才咬了一口便忙不迭地吐了出來,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
槿汐叹一口气,将硬如铁皮的面饼泡在马奶中,道:“娘娘凑合着吃吧,否则饿伤了身子,”
马奶的酸腥味冲得刺鼻,并不似常吃的牛乳那种香醇甘甜,一闻之下都觉难受,如何能下咽,难怪那些女孩子要哭鼻子,然而这两日日夜赶路,也不过草草吃些东西,我皱皱眉,如槿汐一般将面饼泡得软和些,屏着呼吸艰难地咽下肚去,
槿汐欣慰地笑一笑,“难为娘娘了,”
我低首用力撕着手中的面饼,“我只是想着清当年被拘赫赫,或许连这个也吃不上,”我极目瞭望,出了雁鸣关,四周已少郁郁青青之色,再往前走至现在,目之所及不过是茫茫苍黄,一望无际,偶尔有几棵胡杨伸开瘦棱棱的枝桠仰视苍穹,更平添了几分荒凉萧索,有风呼啸而过,带着细细沙土扑上面來,呛人喉鼻,我取过一条湖绿纱巾包住面目口鼻,低声向槿汐道:“已经出了雁鸣关百余里了吧,”
槿汐似乎极专心地撕着面饼,口中低低道:“是,”她满面焦虑地看我一眼,“已经走了那么远,娘娘一直沒有机会下手,只怕再走得远,即便娘娘得手,也无法脱身回宫了,”
我随手抽过一根枯枝扔进火堆,火焰“哔剥”燃起木叶特有的清香,遮挡住狂风的干冷,槿汐不无担忧道:“奴婢瞧摩格并非那种昏庸愚钝之人,娘娘有把握得手么,”
我微微摇头,“你说呢,”
槿汐秀眉微锁,我拨着明亮的火苗,轻轻道:“摩格固然精明,皇上才真聪明会划算,他既许我和亲,必然做好了我回不去的打算,以一个淑妃抵换幽云二州的兵家要地,真当是十分划算,”
槿汐道:“赫赫军中时疫大起,他们要幽云二州也不过是夸口之词,现下早无这样的兵力,”
“的确是,”我淡淡道:“幽云二州不过是借口而已,能有一张治时疫的方子,足以让赫赫度过眼下火烧眉毛之困,何况还有每年三千粮草、十万银币,只是摩格若死死咬住幽云二州不放,不惜一切再动干戈,皇上未必抵挡得住,皇上和摩格一样,只是彼此找台阶下,而我恰好是那个台阶而已,”
槿汐看我一眼,“那么摩格指名要娘娘……”
我冷笑一声,“大周四位皇子,取我便等于取走其中之二,予漓平庸,予沛眼下生母得宠,但终究如何还未可知,毕竟贞一妇人家世微薄,家中无甚亲人,而论子以母贵,予涵和予润皆大有可能,摩格取我,等于挟他朝帝嗣在手,”
槿汐越听越是焦急,“皇上是断断不肯落人要挟的,”
我下意识地按一按怀中的纸包,唇角漫上一缕幽咽笑意,“我仔细算过皇上给我药量,足以毒死两个人,所以,摩格若不死,我便要自裁;若摩格死,我有幸逃脱则罢,若逃不脱,亦自裁,”我漠然望着苍冷天际,那灰灰的蓝像久病的人的脸,“这是圣裁,”
槿汐微微垂首,忽地捏一捏我的手心,暗示我不要再说,转过头朝着女孩子们招手,“來來,马奶喝下去回味上來也很香呢,”
究竟是小女孩心性,虽然悲泣远嫁,但一时能吃饱,又绽出极明亮的笑容來,
我亦不觉含笑,大约这就是年轻的好处,什么烦恼都能一饱解千愁,就好像,人生所有的烦恼,也不过是马奶有腥味,面饼太硬实而已,
摩格远远瞧着我就着马奶努力咽下面饼,只是走近微微一笑,“你在皇帝宫里贵为淑妃,现下委屈你了,”
他说这话倒无轻佻之意,却是带了几分温厚,我略施一礼,“可汗千方百计要做到的事,何怕委屈了我,何况既然离宫,我也不再自视为淑妃,”
“你倒能顺时应世,”他打了个响亮的唿哨,“不过你说话时说‘我’啊‘我’的,倒比在皇帝跟前‘臣妾’來‘臣妾’去的好听得多,”
“一样的,”我靠近温暖的篝火,暖着被大漠冷烈的风吹凉的双手,“求生乃是本能,所以会自觉顺时应世,”
他的笑意像秋日里稀薄的阳光,“你这样的性子,绝对可以做好我的阏氏,”
我看他一眼,“所以,你当日所言已经成真,”
他简短道:“你杀的是我的大妃,”赫赫可汗正妻称为大妃,大妃之下又设东西两帐阏氏,东帐阏氏朵兰哥出生高贵,又为他诞下数子,他言下之意,我便是西帐阏氏了,
我足尖点着黄沙细细,“我的身份并不适合做你的大妃,你很清楚,”
他颔首,目光如鹰隼一般盯在我面上,“所以,你要做的比大妃应做的要更多,”
我若无其事地转过目光,天空有雁群飞过,哀鸣一声,扑棱着翅膀往层云浮白间飞去,出了雁鸣关,这样辽阔的天空也不复湛蓝如水晶的宁和,风吹起湖绿的面纱,像太液池一汪春水,碧波盈盈,我蓦然想起我初入宫的那一日,那样好的天色,大雁齐飞,然而从今后,或许只能是故国万里,乡魂梦断了……
那么润儿、涵儿、灵犀和胧月从此会成为沒有母亲的孩子……
他嗤笑道:“你害怕了,”
我双眸含了盈盈笑意,“我若害怕,便会自裁于雁鸣关前,免得以后受无穷无尽未知的苦楚,”
他取过我手边的鹿皮囊,仰头饮了一口马奶,朗声道:“在辉山见到你时,我便知道你当得起我的女人,”
槿汐见他如此,不由暗暗发急,我不动声色接过他的皮囊,递给槿汐,“可汗饮马奶怎么能过瘾,叫人去换马奶酒來,”
他似乎很满意我这样的细心,眼角微微弯成一带新月,眼看槿汐就要接过皮囊,我蓦地收回手,唤过摩格身边的近侍,“你去,”
摩格拦下我的手,“不必如此,你已经跟我出來,我便无需防范你,”他将皮囊扔给槿汐,“去换壶马奶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