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凌轻轻接过。只望着那微微冒着热气的乳白色发怔。氤氲的热气扑在他脸上。有深入骨髓的哀恸与思念。“昔日在昭阳殿中。纯元最喜晴好天气坐在长窗下饮这一碗杏仁茶。她生性不喜奢华。连甜点亦喜欢这道常见又普通的。昭阳殿里用的是浅浅明蓝色的软烟罗。薄得如蝉翼一般。日光落在靠窗而坐的她身上。仿佛衣袂里处处都有阳光流出。”他一手端着杏仁茶。一手轻轻拂上仪元殿的软烟罗窗纱。痴惘道:“就是这样的颜色。”众人不敢出声相劝。良久。玄凌轻轻啜饮一口。徐徐道:“连味道都与当年一模一样。略带苦味。回味清甜。”
“甜杏仁用热水泡。加炉灰一撮。入水侯冷即捏去皮。用清水漂净。再量入清水。如磨豆腐法带水磨碎。用绢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调、煮熟。加白糖霜热啖。或兑牛乳亦可。配以芝麻、玫瑰、桂花、枸杞子、樱桃等佐料。先皇后不喜过甜食物。除甜杏仁外亦加少许去皮苦杏仁。因而入口略苦。回味清甜。”
这声音沉重而略带涩意。如数家珍一般缓缓道出。众人转首。正见端贵妃立在门边。锦绣帘帷前的她身形单薄如一缕剪影。仿佛禁不住风一般轻轻颤动。眸底盈盈含泪。不知何时。她亦來到。
玄凌颔首。招手示意她近前。道:“是了。当年纯元曾把杏仁茶的制法教给你。宜修亦曾学过。”
端贵妃声音清冷中透出一丝怅然。“是。后來纯元皇后有孕。一切饮食皆由她亲妹妹。当时的贵妃检点过才能入口。”端贵妃曼步进殿。端过杏仁茶轻轻一嗅。举袖掩住口鼻。静静道:“皇上。这杏仁茶是滋补益寿的佳品。可若用得不好也是杀人的利器。”
玄凌不觉失色。“什么。”
我轻轻颔首。“鹂妃是死于服食杏仁过多。纯元皇后有孕。怎可服食杏仁茶。”
端妃摇头道:“鹂妃自裁所食的杏仁毒性颇大。而杏仁茶所用是京师附近特产的甜杏仁。反复泡制。断无毒性。只是孕妇不过分多食便好。”窗外雨疏风骤。春寒刺骨。恰如端贵妃此时言语。亦如长针深深刺入骨髓般疼痛。贵妃言语安静。“庄敏夫人。你可还记得六王的小王子予澈生下來时身带青斑。”
蕴蓉颔首。“是。那日我在柔仪殿陪隐妃和淑妃说话。曾与淑妃亲眼见到小王子身带青色瘢痕。乳母说过。是因为静妃产子前服食鹤顶红。剧毒侵体。孩子身上也会有痕迹留下。所幸静妃动了胎气很快生下孩子。所以孩子身体无碍。”
端妃转首瞥见卫临。“正好你在。本宫问你。胎儿身带青斑有何原因。”
卫临甚少见端妃如此端肃郑重。不敢马虎。忙道:“胎儿在母腹中受惊。或是被些寒凉药物缓缓侵入。便会身带青斑。若此性寒药物用得久了。孩子长期受寒。便会胎死腹中。医者皆知。死胎比小产更伤身。胎毒会慢慢反至母体。母体本就为寒毒所侵。又遭胎毒反噬。极是伤身。殒命者也甚多。”
端贵妃面色沉重。“既是服食寒凉药物。身怀六甲之人自己会不会知道。”
“孕妇自己会觉得腹中发凉。手足无力。腰肢酸软。但这些症状有孕中多思受惊极为相似。并非如山楂、红花等物侵体后较为明显。若非细察。不容易发现。”
端妃点点头。也不多言。只唤道:“吉祥。”
吉祥闻声上殿。手中朱漆螺钿盘上托着小小一个八仙莲花白瓷碗。碗中热气袅袅。芳香扑鼻。正是一碗杏仁茶。吉祥端至玄凌面前。端妃低低道:“皇上尝一尝。这碗杏仁茶和方才崔尚仪那碗有何不同。”
玄凌不知就里。然而端贵妃素來稳妥凝重。玄凌也不多问。举起银匙各喝了一口仔细品味。然后摇一摇头。表示并无差别。端贵妃又道:“卫太医试试。”
卫临推辞不过。只得各舀了一勺喝下。他蹙眉品味良久。似是不能确定。又再品了一次。须臾。大约是有了十足把握。卫临道:“回禀皇上。崔尚仪所制是加了苦杏仁的。而贵妃娘娘端來的一碗则是加了少许桃仁。两者苦味相近。若非细辨。断断分不出來。”
端妃撂开碗盏。端然肃穆道:“皇上惯常吃杏仁茶都不能分辨。若非医者。如何能辨。”她一指吉祥盘中的杏仁茶。问卫临道:“若有产妇不知。每日所食的杏仁茶都是加了少许桃仁粉。便会如何。”
卫临大惊失色。忙跪下道:“若真产妇天长日久服食少量桃仁。孩子纵然在腹中长大。也会胎死腹中。生下的死胎会身带青紫瘢痕。”
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沉默。所有人像是寒冬腊月被冻在了结了厚厚冰棱的湖水里。只觉寒意从骨缝间无声无息渗入。玄凌额上青筋暴涨。原本清癯的面容微微有些扭曲。只唇角衔着一抹冰冷如利剑的笑。叫人不寒而栗。
蕴蓉似想起一事。问道:“若是偶尔还用芭蕉叶蒸煮食物呢。”
卫临冷汗涔涔。忍不住举袖去擦。“若与桃仁双管齐下。胎儿必不能保。但若此间常有让孕妇惊悸忧思之事发生。那么极难察觉是桃仁与芭蕉之效。”
青铜麒麟熏炉卧在地上。熏炉孔内散着龙涎香的袅袅淡烟。那若有若无的青烟弥漫在空气里。似张开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兜头兜脸将人蒙住。玄凌的眼神飘忽不定。静默无语站了片刻。“甘氏与苗氏屡屡生事。纯元因愧疚致使苗氏小产之事。常常惊悸夜不能寐。又要对两位废妃言行百般隐忍。其实非常辛苦。”
蕴蓉轻轻傍在玄凌身边。声线绵绵如寒针深刺。“表哥。那些只是外因。真正原因乃是这些桃仁和芭蕉。寒性日积月累。才害死了纯元皇后和嫡皇子。”
玄凌半边面孔被光线遮住。唯听见远处永巷传來阵阵更鼓声。大殿深处铜漏水滴的声音越发清晰可闻。一滴。又一滴。似是要在心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坑。他的神色看不出任何异常。只静静问:“月宾。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
“皇后被禁足。可是皇后殿中用度所费银资不减。与内务府呈报之数有出入。臣妾忝居四妃之首。协理六宫。皇上命臣妾查处。臣妾不敢不用心。因而夜审皇后身边绘春、绣夏、剪秋三人。不曾想审出银钱数目不对之外。严刑之下绘春为求活命。吐出当日有人指使她以桃仁代替苦杏仁。谋害纯元皇后。”她停一停。似要平息胸臆激荡的气息。“臣妾为防有失。再审剪秋与绣夏。剪秋受不过刑咬舌自尽。绣夏业已吐露实情。”
时间像是被寒气所凝。过得格外的缓慢。玄凌一字一字吐出。“是谁。”
烛火燃得久了。殿中有些暗。只有长窗里透进一缕琉璃瓦上的雪光。笼在端贵妃沉静似水的面庞上。如聚雪凝霜一般。“纯元皇后亲妹。当今皇后朱宜修。”
大殿内恍若沉溺海底般寂寂无声。侧耳。几乎能听到沉香屑在香炉中迸裂的声音。贵妃侧目看我。“被朱宜修所害失子之人。淑妃不是第一个。也未必会是最后一个。”
声音若能噬人。大约也如玄凌此刻一般。“朕记得。为保纯元饮食周全。一应细节皆是宜修经手照顾。朕以为。姐妹情深。”
玄凌目眦欲裂。胸口起伏如海浪潮汐。蕴蓉眉梢眼角皆是雪亮如刀刃的恨意。“纯元皇后如何登上后位皇上心知肚明。朱宜修焉能不恨。焉能不报仇夺位。别看她素日恭谨。其实心肠阴毒。连亲姐姐亦忍心杀害。”
玄凌一把推开她。大步流星出去。一壁吩咐李长。“随朕去慎刑司。”
殿中复又寂静下來。唯余我与蕴蓉和贵妃。蕴蓉按一按鬓上串珠花翠。懒洋洋坐下。轻笑道:“淑妃。你猜皇上亲审的结果会是怎样。”
我立在窗下。向她会心一笑。“蕴蓉妹妹会心想事成。不费今日这番功夫。”
她睨我一眼。“淑妃倒是坐享其成。让我与贵妃费尽口舌。”
“我与皇后结怨已深。皇上心知肚明。若我开口。反而不妙。”
蕴蓉笑吟吟看着面容依旧沉静的贵妃。“想來除了贵妃。无人说话能让皇上这样信服。”蕴蓉拍着手道:“也亏了淑妃的心思筹谋。借口月例用度之数不足才顺藤摸瓜抓得出这些事。”
“举手之劳而已。”我淡淡道:“放眼宫里。哪怕是你我三人也好。谁宫里沒有些个银钱上的亏空。不过借个由头而已。若非皇后已被禁足。咱们也是一点办法也沒有的。”
“只是……”蕴蓉按着心口。似是受了惊吓了一般。“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还是很怕呢。”
贵妃半晌无言。顷刻。静静道:“事涉纯元皇后。如同在皇上心上插了一把刀一般。皇上断不能忍。”她瞥我一眼。“真要谢。咱们得谢谢死了的安氏。沒她留下那句话。咱们至死都不能明白。”她扬一扬脸。吉祥上來扶住贵妃。贵妃披上竹叶青镶金丝飞凤大氅。轻轻道:“陪我去通明殿祈福吧。皇后欠下的债。还得了你的。还得了我的。也还得了蕴蓉的。唯独还不了纯元皇后的。咱们走吧。”
我应声起身。缓步出去。蕴蓉清凌凌的声音直逼上我的耳后。语不传六耳。“淑妃答允我的。不会不算话吧。”
我的话虽轻。却落地有声。“我说过。我无意于皇后宝座。”
她满意。“但愿淑妃说话算话。”
夜色浓稠如墨。寒夜冷雨潇潇。远远望下去是紫奥城连绵沉寂的深宫重重。无数灯火浮荡其间。似星海万里。绵绵无尽。我紧一紧身上一斗珠暗紫妆缎狐腋大氅。依旧觉得阴冷寒气碜人心肺。终究。。是高处不胜寒罢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