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贵人的事便这样不了了之了。渐渐。也不再有人把她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因为。新近得宠的姜氏和李氏恰到好处地平分春色。得尽了玄凌的宠爱。而相形之下。妩媚温柔的姜氏。比起开朗爽利的李氏。似乎更得一些宠爱。
琼贵人的事之后。玄凌便很少來我的柔仪殿了。自然地。随着他的少來。柔仪殿也逐渐冷清下來。鲜少闲人拜访。与之相随的。卫临也被调离了我的身边。转去服侍一些地位低下的永巷妃嫔。对于一向心比天高的卫临。这样转变带來的落差无疑是让他难受的。何况他又是无辜被牵连。
然而再不平。时光如绸缓缓展开。也到了七月流火的时节。
七月凤凰花开。殿里一片寂静。午后懒洋洋的风掠过窗外的凤凰花树。绵绵的花朵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声响。
失宠后的寂静。大约如是。
连胧月跟着德妃來看我时亦晓得说:“淑母妃这里难得有这样的安静。连花落的声音也听得清。”
德妃怕我听见伤怀。急忙捂住胧月的口。想一想又撤了手。叹息道:“当年生你时。你母妃的境遇更可怜。”
提起昔日伤心事。我只是微微一笑。依旧伏在朱红窗下看着红河日落。天光这样长。这样长。仿佛是被声声蝉鸣拉长了一般无休无止。
长日寂寂。贞妃來看望我时生了许多感慨。“沒想到。连姐姐都会有这样的境地。”
彼时我心平气和。轻柔地拍着怀中熟睡的予润。轻轻吻一吻他的额头。微笑道:“比起昔年的失宠。这一次已经好了许多。至少衣食周全。未曾被禁足失去自由。也未曾失去抚育几个孩子的权利。至于恩宠。君恩似水向东流。迟早会有失去的一天。不值得忧惧。”
茜纱窗滤下明澈如水的霞光。金兽熏炉的口中徐徐飘出几缕淡色轻烟。是苏合香清甜甘郁的芬芳。霞光稀薄的光影里。贞妃微微垂首。坐在我的面前。专注绣几针“鸳鸯戏水”的花样。侧影柔美。她静静道:“我入宫晚。有时见姐姐这样盛宠。我偶尔也会想。姐姐也会有失宠的时候么。那么寂寞的辰光。姐姐是怎样熬过來的。”她悄悄看我。“姐姐会不会怪我。会想得这样恶毒。”
“不会。”我伸手我掐了几朵新鲜的黄月季。插入她轻薄如蝉翼的鬓边。她的发丝那样柔软。叫人的心也生出温软的意味。“宫中的人。不会专宠一辈子。想明白了。便也不怕了。失宠。你若觉得煎熬。那么这日子也过得煎熬。你若坦然。这日子也过得坦然。一切只在乎心境。无关其他。”
我为她整理好小筐中的各色丝线。一截浅杏子轻罗袖子滑下來。腕上的缠臂金碰着赤金手镯叮咚有声。连那声响。回声在空荡的宫殿里绵绵悠长。也是那样寂寞的。
贞妃淡淡一笑。“皇上如今有了姜氏。。。你可知道。近日又封了小媛。连有身孕的瑛嫔也少了看顾了。倒叫我想起当年我有孕的样子。”
我慵懒一笑。“如今我也少出去了。她得宠呢晋封也是应该的。瑛嫔那里。还劳你多看顾着些。宫中养不下孩子的事太多了。不免叫人惊心。”
贞妃浅浅一笑。“即便想着我从前的境况。我也会多照顾她。德妃也很用心。留意着瑛嫔的饮食。瑛嫔自己呢也懒得出去。少让人担心些。”
远远有喜乐声绵绵传來。我侧耳片刻。“是什么声音呢。”
贞妃亦好奇。扶窗静静而笑。“不知道。这会子难道又有什么喜事。”她伸手招來花宜。“你去瞧瞧。是什么事呢。”
花宜撅着嘴赌气道:“能什么事呢。大清早的闹也闹死了。”她顿一顿。终究不敢不讲。“是姜小媛有孕了。”
贞妃停下手中针线。看了我一眼。轻轻“哦”了一声。我接口道:“她倒是有福气的人。正得宠的头上。又有了身孕。以后更前途无量了。”
花宜不敢接嘴。端过几色甜点。缕金香药、紫苏柰香、松子穰、茯苓糕、朱砂圆子并两盏莲子汤。皆是我与贞妃素日常吃的点心。贞妃拣喜欢的吃了几样。疑惑道:“姐姐怎么不吃呢。”
我细细看了一遍。实在沒什么胃口。只好笑道:“许是平时吃絮了。沒什么胃口。”我唤花宜。“去制碗酸梅汤來吧。”
贞妃道:“姐姐不太爱吃酸的。”
“倒不是爱吃。只是夏天喝了解暑气罢了。”
贞妃颔首笑道:“也是。等下我回宫也让人做些送给瑛嫔。今日的事她知道或许不痛快。我也得早点回去陪陪她。”
我笑道:“好。劳你费心。”我沉吟片刻。唤过槿汐。“姜氏那边怀孕了。又这样热闹。咱们不能装作不知道。你把上次氐州都督送來的‘送子观音’图送去给她。聊表心意吧。”
槿汐答应着去了。贞妃用过点心。便也告辞离去。
天气炎热似流火。然而我却很喜欢那一抹艳阳灿烂。闲暇时便和贞妃在偏殿的藏书阁里整理发黄的书卷。将它们放置到烈日下曝晒。以免被霉气侵染了幽雅墨香。
这一日我正埋头于书卷间。却听槿汐轻轻唤我。“娘娘。”
我踱步出去。问道:“怎么了。”
她蹙着眉头道:“姜小媛午后一直嚷着腹痛。闹了好半天。结果小产了。”
“小产。”我扬一扬眉。问。
“是。”槿汐答道:“姜氏也真是沒福气的。才两个月大的孩子。太医疑心是麝香所害。所以皇上动怒了。下令严查。”
“是该严查。”我用清水浣手。“宫中不明不白死了那么多孩子。早该严查了。”
“可是……”
黄昏的暮色落在他清秀的面庞上。无端添了一层焦虑。槿汐的话尚未说完。剪秋已踏进门來。她似笑非笑道:“又要劳烦娘娘走一回了。”
贞妃在里见闻得动静。急忙出來道:“什么事。”
剪秋笑吟吟请了个安。“贞妃娘娘也在呢。淑妃娘娘流年不利。总和些不大吉祥的事扯在一起。奴婢也奉命行事。带淑妃娘娘去问一问。”
贞妃眸中有忧虑的光芒一转。略整一整衣衫。“正好本宫得空。烦请剪秋姑姑略等一等。本宫陪淑妃一起去。”她嘴角含了客气而不肯退却的笑意。“免得如上次一般。被荣嫔之流微贱之人质问淑妃娘娘。”
剪秋依旧笑着。“这样的场合。奴婢奉劝一句。贞妃娘娘不宜去呢。”
贞妃也不答话。伸手挽过我的手。“黄昏路难行。我与娘娘同去。”
贞妃甚少有这样的执意。剪秋也不敢拦。只得由着她去。我心中并不知是何关节又起风波。然而因着心中坦荡。照旧是备下辇轿。梳洗后盛装前往。
再失宠。我终究还是淑妃。
姜小媛居住的绮望轩在上林苑南边。这里地气冬暖夏凉。到了盛夏时节依旧花木扶疏。一蓬蓬雪白橙花如白茫茫星子妆点绿玉藤萝之间。映着向南墙架上的火红凌霄。一冷一热。滤去不少暑气。也愈加显得绮望轩绮色无边。花叶葱茏间有太湖奇石突起。流水蜿蜒潺潺。不似宫中富丽景象。倒颇富江南庭院风雅韵致。
一进宫苑。贞妃倒是很合意。微微颔首道:“这屋子倒是收拾得挺雅致。可见姜小媛倒不俗。”
我笑。“若俗。未必能这样得皇上宠爱。”
贞妃唇角的弧度微微收敛。“所以赤芍总像是个例外。听说她的拥翠阁里只用金玉堆砌。十分艳俗。”
我暗暗叹息。这样喜欢富贵。未必真是从未拥有所致。恐怕更多的。是害怕失去所以贪恋。
李长闻声出來。打起了湘妃竹帘道:“淑妃娘娘來了。皇上已经在等娘娘了。”
数月之间。李长脸上也多了些愁苦之意。虽然他依旧是风光无比的皇帝近身内监。紫奥城大总管。可是因着与柔仪殿的关系。这些日子來。明里暗里的零碎委屈也不会少。他迎我进去。悄悄比了个“善自珍重”的手势。便执了拂尘垂手立到了玄凌身边。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许是这个时节黄昏特有的带给人的窒息感觉。姜小媛缩在卧榻的角落里。两颊蜡黄。双眼通红。不施粉黛。如云的发丝乱蓬蓬散落在肩头。身上只披一件家常的月白绣花寝衣。很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狭长妩媚的眼帘小心翼翼地垂着。唇边哀伤受惊的委屈还未褪去。玄凌正坐在榻前。与她嘤嘤私语。好生安慰。
我屈膝请了一安。“皇上万福金安。”
玄凌随口唤了我起來。问道:“往常年月到了夏天你便滞夏吃不下东西。人也消瘦。今年还是这样么。”
我不想他劳师动众唤我前來。却是这样温情的言语。意外之余只好如实回答。“还是照常吃不下东西。不过习惯了也便好了。”
玄凌点点头。“朕见你也是瘦了。”
贞妃行礼过后。微微笑道:“臣妾日日见着淑妃倒也不是很觉得。许是皇上许久沒见淑妃了。所以更觉得她显瘦。”
玄凌不置可否。倒是缩在榻上的姜小媛“哇”地一声哭了起來。“皇上。臣妾的孩子就这样沒了。臣妾不甘心。不甘心。”
这样凄厉的哭声在小小的阁子里左冲右突。撕心裂肺。我只觉得头疼和闷热。背脊上沁出层层的汗來。我怔怔地想。这样苦热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算完呢。
玄凌神色痛惜。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心。柔声道:“朕一定还你个公道就是。”
姜氏止了撕心裂肺的痛哭。只是小声地啜泣着。啜泣着。那绵绵的抽泣似一支缓缓推进肌理骨髓的针。连我亦心酸起來。我正色道:“小媛这样伤心。看來孩子的确失去得意外。皇上不能不还小媛一个公道。”
“既然淑妃也这样说。”玄凌收敛了方才的温情脉脉。他冷冷唤过剪秋。“你给淑妃娘娘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