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三年的春天來得特别早,春雪才消,暖风一吹,上林苑又是春光无限,
这一日玄凌宿在柔仪殿中,晨起无事,他斜在床头看我梳妆,晨光中,相顾亦有温柔,
我簪好一枚珠石兰花在鬓边,隔着窗子问外头的品儿,,“四小姐呢,”
品儿道:“一早取了纸笔说去画画了,”
我转首看外头春色深深,心中已有几分计较,笑向玄凌道:“皇上可愿同去流连春光么,”
他欣然应允,我们携手穿行于芳草鲜美的林间,踏着新生的绿草分花拂柳而行,不时有香花停驻在我手心,他间或折下一枝别在我的衣襟,光影斑斓中的他恍惚有我们初遇时的恬淡,然而在春光似旧时的感慨中,这点莫可名状的飘渺情怀终如晨曦的轻舞,会得消散,
倏然,我与玄凌止步,立于几株玉兰树下,目光被吸引,
太液池边,杏花叠影处,有一对少年与少女并肩而立,
也不知他们站了多久,两人身上落满了粉色的杏花,那清艳柔和之色轻柔地依附在他们的头发、脸庞和衣衫上,似有温柔的雪花将他们覆盖,
少女的手中握了一支笔,似乎在画着太液池无边春意,而少年则在旁偶尔与她耳语几句,他每说什么,那少女便侧首向他一笑,或是嘟着嘴呢喃几句,两人的脸颊皆有绯红颜色,像是春风缱绻,把周围如云霞般的千瓣粉色开在了脸上,
他们专注于这般宁和愉悦的交流,对我与玄凌的驻足凝望浑然未觉,面前太液池春波碧浪,身后杏花如雪纷繁飘落,远远一带太液烟柳鹅黄嫩绿,万木含翠,春和景明,其实何必再画,年少春衫薄,身在其中的韶华儿女原就是最好的一幅春意盎然图,
周遭一片寂静,春风掠过我身边的一株玉兰树,嫣紫粉白的花朵飞旋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声,我悄悄留意玄凌的神色,一丝莫名的恼怒横亘于他眉心,然而,亦有一丝温柔神往滋味,
少年为她拂去身上落花,挑出一朵开得最好的轻绡似的杏花,别在少女发髻上,
她轻轻“哎”了一声,“别闹,”她临水照花,假意嗔怪,“现下拿朵杏花來**头上,必是把我的碧玉凤钗给丢了,”
“怎会,”少年正色道,“那是你的东西,”
少女红着脸轻轻啐了一口,“我的东西多了,你那天偏要射我的凤凰,”
少年脸上素有的孤清之气消弭殆尽,他眸光明亮,举动爽朗清蕴,似林下青松,他脸色微红,“因为六哥说过,凤凰于飞,和鸣铿锵,”
少女再不言语,低头含笑,那笑意好似刚刚破冰融出的蜿蜒春水,如此温柔清澈,良久,少女不再笑,她蹙眉叹气,“姐姐问过太后的意思,太后并不赞同我和你在一起,”
少年正色道:“太后若不许,我便一直求她,她若不允,我便和六哥一样一直不娶,总之,我不辜负你,也不娶旁人,”
少女愀然不乐,“你是亲王,怎会只娶一妻,你看你皇兄便有那么多嫔妃,”
少年容色肃然,诚恳道:“我只和六哥一样,不另娶旁人,”他停一停,“六哥婚宴那日我便和你说过,我只等你,”
少女轻轻叹息一句,少年看着她道:“我知道尘埃未定,你总有许多的不放心,那么我只答你一句,”他握一握玉娆指尖,“你放心,”
少女粲然一笑,轻轻道:“我知道,”
玄凌的沉默似摇落在重重秋霜里的薄薄芦荻,良久,他凝视我妆容精致的双眼,“你是故意叫朕看见的么,”
我坦然回视着他的目光,“无需故意,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迟早会传到太后耳中,”我停一停,“所以,幸好今日是皇上看见,”
“太后是不会允准的,”
我毫不退怯:“如果是皇上请求,太后会允准的,”
“朕不会去,”
“四郎,”我柔声唤他,“如此小儿女情状,像不像嬛嬛与四郎当年,情醉如此,四郎与嬛嬛都是过來人,何不成全他们,”
他眸光如电,似想把我看成水晶透明人,“淑妃,你那么聪明,应该看出朕对玉娆的心意,所以你设法阻止,”
我伸手一指,“如此情景,并非臣妾可以阻止,皇上,你那么聪明,怎会不知襄王有意,神女无梦,”
他一怔,默然道:“朕自有办法,”
我退一步,恳切道:“即便皇上有办法,也请问问玉娆的心思,若不然,勉强又有何益,九王又是您的亲弟弟,”
他拂手而去,再不回答,
我忧心忡忡回到柔仪殿,见玉娆口角含笑回來,亦不愿对她明说惹她不快,而玄凌,也接连几日不再踏足柔仪殿,
这样的僵持在数日后以他的到來而打破,彼时玉娆正在我身边练习抚琴,她醉心于《诗经》的《淇奥》,把它谱做曲子來弹奏: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兮,赫兮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兮,赫兮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1)
玄凌在窗外聆听良久,微笑进來,“弹这曲子,玉娆已经有了思慕的君子了么,可知朕为君子,很喜欢弹琴的玉娆,”
她对着玄凌从來是清冷如霜的神情,偶尔有客套的笑意也似云层间漏下的一隙泠泠月光,沒有温度,且遥不可及,此刻含嫣一笑,恰似破云而出的温暖日光,明媚间照耀满园春光,“皇上喜欢臣女,是因为傅婕妤的缘故么,”她以手抚腮,“听说臣女和她长得很像,”
“你并不像她,如吟更多些缠绵娇妩,你射箭时的英气妩媚和朕从前的华妃一模一样,都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但论容貌……”玄凌凝望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深刻的眷恋与痴痛,“你很像朕的妻子,”
玉娆一愣,不觉疑惑,“臣女与皇后并不像,”
玄凌点头,尾音的咏叹里有无限感伤,“她是皇后,不是朕的妻子,朕的妻子,她很早就带着我们的孩子离开人世了,”
我从未见玄凌这样沉浸在回忆与情感的交织中与旁人安静说话,那种亲厚的感觉,有一丝的恍惚,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外人,远远看着他们说话,仿佛我与他的情感从來都是无关的,
玉娆秋水般澄净的眼眸乌溜溜一眨,“我知道了,皇帝可以有很多皇后,但是妻子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