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缓缓前移。虽然穆贵人偶尔耐不住性子依旧去景春殿闹上一闹。然而终究也沒闹出什么大风波。不过添了平常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我初理六宫之事。事事力求谨慎小心。又兼新年将至。手中大小事宜千头万绪。每每与端敬二妃一起商议。且要照顾一双新生儿女。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宫中陪伴玄凌最多的便是胡昭仪、眉庄与滟贵人。次则为周容华和余容娘子。再次便是燕宜等人。皇后只笑言自己能偷闲几日。素日也叫赵容华前去伴驾。因而赵容华虽则失宠良久。但“见面三分情”。又兼到底是旧人。晓得玄凌素日心肠。服侍得体贴。也渐渐分得些圣宠。腊月二十五那日皇后叫进了赵氏为婕妤。我亦顺水推舟请旨进容华周珮为婕妤。德仪刘令娴因护持贞贵嫔生育有功。也进为正四品容华。如此。周珮往來柔仪殿愈勤。兼之她素性伶俐。比之往日。更得玄凌喜欢。
新年那一日。家宴便设在重华殿。宫中素喜热闹。更兼新添了两位皇子。所以愈加操办得花团锦簇。极尽铺排。白日一整日的百戏自不必说。角抵戏、找鼎、寻橦、吞刀、吐火、狮豹、掉刀、蛮牌、神鬼、杂剧等各种杂技幻术引得素日养在深宫的嫔妃宫女们欢笑不迭。至黄昏时分。俳优调琴吹笙。乐伎闻歌起舞。笙簧琴瑟之声悠扬不绝。
外头下了三日三夜的大雪已停。窗外依旧是银妆素裹的世界。殿外丛丛林木积着指余厚的冰棱凝成水晶柱。如冰晶琼林一般。在宫中艳红灯火下折射出格外雪亮的光芒。直似琉璃世界。
如此繁华之夜。应该是容不下谁的哀伤的。
酒过三巡。我微带绯色醉意。略略倾斜了身子。轻轻啜饮着杯中的葡萄美酒。目光有意无意停驻在正与赵婕妤说话的皇后身上。华灯灿耀如星。万千华彩中端坐于上的皇后一袭深青色挖云鹅黄片金翟服华衣。难掩女子迟暮而无宠的寥落。亦透出几分深深的沉静稳妥。她的脸庞隐约在发髻中重重叠叠的绯红嫣紫盛放牡丹之下。璀璨的灯光下花朵一层层地渲染开绚丽的浓彩。连她的笑容的亦愈加迷离起來。
殿中铺满了红绒锦毯。上有长几纵横。玄凌正与岐山王把盏言欢。岐山王素无所好。唯喜宦养美貌姬妾。今日同來的一位侧妃极尽妍丽。青春貌美。左侧席后玄清自与玄汾闲话聊天。他的手指随着音律缓缓叩击在几上。气度闲雅从容。身后几枝条形疏朗的红梅。恰好为他的一袭青裘暖衣作了陪衬。
酒在喉头有芳醇的甘甜。我坐在玄凌身边。遥遥对上他偶然投注的关切目光。心中愧然。慌忙低下头去。殿中供着红梅被暖气烘得香气愈加沉醉。有瞬间的怔忡。忆起萧闲馆中的绿梅。一别经年。不知是否花开依旧。那般好花好景。哪怕只是一瞬的拥有。也能叫人在余生里自苦涩的心底念出一丝甘味。
我轻轻别过头去。生怕往事的温柔倾覆了我此刻的自持。酒至半酣。人人眉梢眼角都有了三分春意。皇后扶着剪秋的手缓缓行至大殿门前。凝望片刻。转首宁和微笑。“皇上。大雪初停。外头的景致可不错呢。”
胡昭仪明眸善徕。斟酒递至玄凌唇边。红唇微润盈盈娇笑:“表哥。我好怕外头冷。”胡昭仪本是眉不画而自生翠的美貌女子。今日妆容精心描画过。愈加显得斜眉入鬓。发如远山。比之皇后的清冷华贵更多了娇美俏丽。
皇后低头饮了一口酒。将剩余半杯缓缓倒于地上。回望玄凌的目光隐然有了一丝泪意。徐徐轻叹:“冬雪依旧。不知倚梅园中的梅花是否艳丽依旧。”
玄凌本欲应允胡昭仪。蓦然听得此话。手中的酒杯轻轻一颤。唇角含着的笑意似泯入水中的洁白雪花。悄然不见。神色倏然寂寂。
仰顺仪失宠有些日子了。正欲寻机巴结玄凌而不得。又兼着寻衅陵容玄凌也不怪罪。此刻便大了胆子含笑上來道:“倚梅园的梅花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外头天冷。皇上要看也可叫人折了來。龙体要紧。”她端过一杯酒。奉于玄凌面前。体贴道。“请皇上满饮此杯。暖暖身子吧。”
玄凌听她说完。眸中已含了森冷之意。看也不看她道:“你怎知倚梅园的梅花不好。”
仰顺仪不知所以。只得陪笑道:“臣妾觉得梅花连叶子都沒有。光秃秃的。还不如水仙形似兰花更美些。”
玄凌接过她手中酒杯。手掌陡地一翻。将满满一盏葡萄酒皆泼在了仰顺仪面上。她从发髻到衣衫皆被紫色的葡萄酒染了。湿发绞在她吓得发白的面颊上。狼狈不堪。陡然生此变故。殿中一干人等不由惊得面面相觑。鸦雀无声。我不经意地碰上胡昭仪了然的眼神。心下皆是了然。
仰顺仪尚不知所为何事。急忙伏在地上拉住玄凌的袍角叩头不已。玄凌的声音在骤然寂静的重华殿里听來沒有一丝温度与情味。“仰氏大不敬。废去位份。着去花房培植水仙。”
穆贵人与仰顺仪交好。见她骤然得罪。忙堆笑跪下求情道:“皇上息怒。臣妾想仰顺仪不是有心的。今日除夕大喜。还望皇上宽恕顺仪。”
玄凌眉毛微微一挑。冰冷道:“朕已废了她的位份。你还叫她顺仪么。”
穆贵人一惊。面上血色渐去。勉强笑道:“臣妾不敢。姐姐虽有错。也还请皇上看姐姐素日一心侍奉皇上的情分。稍稍顾念吧。”
玄凌沉默片刻。目光冷冷从吓得瘫软的仰氏面上划过。“也罢。若此贱婢能在盛夏种出水仙。朕便免她此罪。”
水仙本是冬令之花。盛夏如何能够种得。仰氏一听此话。已知不可挽回。当即晕了过去。被人拖出了重华殿。
我冷眼看着仰氏被拖出去。心中默然叹息。今日的她便似当年的我一般无知。心中不忍。当下悄悄嘱咐槿汐。“照顾她些。别叫她在花房吃太多苦。”
皇后对此变故恍如不见。虽然依旧含着端庄的笑意。然而语中凄然之声顿显。“当日皇上与姐姐亲手种下倚梅园中数品珍贵的梅花。今时今日冬令又至。臣妾很想念姐姐。”
玄凌默默颔首。起身行至皇后身边。牵过她的手道:“走吧。”他停一停。看向皇后身边的剪秋。“皇后的手这样冷。你去取件大氅來。”剪秋手脚轻快将一件香色斗纹锦上添花大氅披在皇后身上。玄凌温和道:“天气这样冷。你也要当心自己身子。”
皇后感激地一笑。无限动情。“多谢皇上关怀。”
玄凌与皇后并肩出去。行了两步蓦然向我招手。柔声感叹道:“倚梅园是朕与嬛嬛初见之地。伊人已逝。你却还在眼前。一同去吧。”说罢亦牵过我的手。
胡昭仪眸中一闪。已然笑道:“倚梅园的梅花是皇上与先皇后同植的。想來世间再无梅花能出其上。臣妾也很想一睹风采。”
玄凌颔首道:“难得你有心。”于是宫人随行。浩浩荡荡一同踏雪往倚梅园去。
雪地湿滑难行。众人亦不坐轿。嫔妃们皆是养尊处优娇养惯了的。此刻踏雪而行。又冷又湿。十分难受。却生怕如仰氏一般遭罪。只得硬着头皮前去。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如此行了半个时辰。众人俱是又冻又累。唯玄凌与皇后兴致勃勃。依旧神采不改。
此时积雪初定。满园红白二色梅花开得极繁盛。清冷的暗香浮动扑面而來。梅枝舒展傲立。枝上承接了厚厚冰雪。与殷红欲燃的红梅相互辉映。更在冰雪洁白的世界呈出明媚风姿。
往日热闹繁华的紫奥城此刻在白雪掩映下显得格外空旷而静穆。唯闻风中梅枝上积雪簌簌碎落之声。
玄凌轻轻喟叹一句。含情望向我道:“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当日朕与你也是结缘于此。”
我盈然一笑。“皇上还记得。”
他还记得。我又何曾忘怀呢。何止是他。便是玄清……我克制住想要回头看他的冲动。纹丝未动。若时光能倒流。我情愿从未踏足此地。从未认识眼前之人。宁愿是棠梨宫中永远称病无宠的小小贵人。如此耗尽一生。亦远胜于生平重重波折。
皇后清眸一扬。迎风吟道:“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她停一停。深深望住玄凌。“皇上可还记得。姐姐刚入宫时常常吟诵崔道融的这首《梅花》。”
我愕然。原來连这最初的一点温馨记忆。都是这样不堪的里子。然而也不过一瞬。已然自嘲轻笑。我在玄凌心中原不过是她的影子。既然明白了这一点。又何须事事计较。于是目光眷眷看着玄凌。“原來纯元皇后亦与臣妾一般欣赏梅花孤洁之姿。”
他的目光中微有歉意和安慰。握一握我的手指。淡淡向皇后道:“也不过那几日罢了。柔则刚入宫。一切生疏难免忧心。其实她生性纯真。并无那许多忧思情怀。”
我无声无息地一笑。才要说话。隐隐听得有悠扬轻淡的丝竹之声徐徐奏起。
东片红梅丛中有一女子着柔嫩的鹅黄色轻绢衣裙翩然而出。衣裙上笼着粉色攒银丝线绣的重重莲瓣玉绫罩纱。如烟雾一般。金光烁烁的曳地织飞鸟描花长裙。裙摆缀有无数流光溢彩的细碎晶石。光辉璀璨。与她华丽夺目的衣衫相映的是满头参差不齐的水晶流苏挽起的青丝。逶迤夜空里如明月一般夺目飘逸。每一次舞动间。枝上的梅瓣与轻雪纷纷扬扬拂过她的云鬓青丝。落上她的衣袖与裙。又随着奏乐旋律飞扬而起。漫成芳香的云。仿佛红花与白雪都是出自她的呵气如云。寒夜里。轻薄罗衣下纤纤娇躯散发出的浓郁芳香冲淡了梅花的清馨。中人欲醉。
她身姿轻盈飘逸。婉如游龙。翩若惊鸿。柔美自如的舞姿宛若凌波微步一般。比之我当年的飞扬轻曼。她更偏于以纤柔的身姿舞出如醉的妩媚之态。
玄凌目光被吸引。不禁如痴如醉。众人看得又惊又愕。那女子蓦然旋身秋波流盼。星眸欲醉直如勾魂夺魄一般。嫔妃中已有人忍不住惊呼:“安贵嫔。。”
那女子如荷瓣一般娇小的面庞上桃花玉面。耀如春华。她的体香芬芳馥郁。玄凌鼻翼微微一动。已然沉醉。不知不觉放开我的手去。
我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伸手攀住一枝寒梅。将雪白莹透的白梅放在鼻前。轻轻嗅了嗅。只觉一股子清冽的冷香芬芳沁入心脾。倚梅园梅花清香如故。安陵容的舞姿虽美。然而遥想当年纯元皇后的惊鸿舞姿。冰肌玉骨。大约更胜瑶台仙子吧。
正遐思间。立于我身后的胡昭仪显然惊后怒极。冷哼一声。低低恨道:“狐媚。”
语不传六耳。我轻轻道:“昭仪沒听过东山再起这四字么。”我停一停。看着玄凌沉醉的神色。叹息道。“依眼前情形。不是以你我之力能阻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