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絮连烟锦的披风软软凉凉地搁在手臂上。不盈一握。欲取披风之暖。心里反倒生了凉意。勾栏曲折的长廊蜿蜒无绝。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一般。
廊下绿蜡桐叶舒卷喜人。疏斜的紫蓼花枝横逸旁出。落在青砖地上烙下一地层叠蜿蜒曲折的影子。远处重重花影无尽无遮。一个眼错。几乎以为是清在朝我走來。
自己亦是感叹。相思入骨。竟也到了这样的地步么。
有杜若的气息暗暗涌到鼻尖。清新而熟悉。他的声音有些稀疏而清淡。似沾染了夜露的新霜。“你……如今好吗。”
喉头几乎要哽咽住。极力笑着道:“方才席间已经说过。本宫一切安好。”我停一停。“王爷忘记了么。”
他缓缓摇头。“方才是方才。现下是现下。清在上京逗留数月。如今见面。只想听一听娘娘真心说自己安好。这样清也能放心了。”
我侧首。廊外一树紫蓼花开得繁花堆锦。在初秋的清冷的夜里格外灼灼地凄艳。我含着一缕几乎看不出的笑意。“真心与否并不重要。这个地方本來就沒有真心。所以无谓是否真心说自己安好。”
浣碧耐不住。轻轻道:“王爷放心。小姐如今是三妃之一。又将临产。皇上事事挂心。什么都好。”
清的笑容里有一丝质疑和嘲讽。“位在三妃就必定是好。那么端妃和敬妃也就事事如意了。”
我淡淡道:“本宫的安好若王爷关心太多。王爷自身就不能安好了。所以实在不必劳心太多。”我硬一硬心肠。“难得的中秋家宴。王爷独自逃席好似不大好。”
“清一贯这样。”他的笑意哀凉如月光也照不明的影子。“从前娘娘从不指摘。如今提起。仿若清从前怎样做。如今也都是错的了。”
他语中的怨责之意我如何不明白。然而再明白。我也只得一笑了之。“王爷最是洒脱。如何也作怨怼之语。”
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明珠四散。一轮圆月如玉轮晶莹悬在空中。天阶夜色凉如水。无边无际泼洒下來银辉如瀑。
他已经恢复了寻常的闲闲意态。仰望星空。“有心才有怨。娘娘说是么。”
有心才有怨么。而我。在决意要回宫那一刻。已经应允了槿汐要割舍自己的心。我倏然回头。道:“浣碧。咱们回去吧。”
转身的一瞬。他手心的温度如热铁烙在手上。一直沉郁克制的心骤然平实了下來。语不传六耳。他说:“不要走。”
脚步随着心底最温软的触动而停驻。浣碧略略欠身默默退了开去。我抽出自己的手。无可奈何道:“你我这样说话。若被人看见……”
远处的丝竹笑语荡迭在紫奥城的上空。今夜。这里是一个欢乐之城。有谁愿意离开皇帝的视线独自來聆听这中秋时节的寂寞。
玄清的身影笼在柔明月晕下。更显得无波无尘。清冷有致。他望着遥远的热闹一眼。若有所思道:“滟贵人眼下很得宠。”
我望着涟漪轻漾的太液池水。低低叹息道:“于她。这样的恩宠未必是好事。”
玄清微微点头。“世家女子尚且承受不起这样的恩宠。何况……”
他沒有忍心说下去。我接口道:“何况是她这样身如飘萍沒有根基的女子。是么。”我别过脸。转首仰望天空一轮明月如晶。那样明灿的光辉如水倾泻。仿佛不知世间离愁一般。
这一轮明月……我心下忽然一酸。数年前的这样一个中秋。也是他这样与我相对。可是那时。纵然会对前途惴惴。却何曾有如此连明月也无法照亮的凄凉心境。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却原來。不需要西风凋碧树。茫茫天涯路早已经被命运戳穿。容不得你挣扎反抗。再挣扎。再不甘心。还是要回到原來的路上胼手胝足的走。走到力竭。走到死。
槛菊愁烟兰泣露的时节。宫殿重重罗幕飞纱缓缓垂落。却抵御不住人心自生的轻寒。我硬生生别转头去。檐下燕子双双飞去。倍觉哀凉。人尚且不如燕子。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双宿双栖。
他低低道:“有滟贵人和蕴蓉。如今沈淑媛也有了身孕。眼见她们一个个得宠。我总觉得你的日子不舒心。即便听闻未央宫焕然如金屋。”
“金屋紧闭锁阿娇。你怕我也有长门咫尺地。不肯暂回车那一天。”我笑笑。“甘露寺好比长门宫。我是已经回來的人。至于能不能舒心。且看自己。无关其他。”
“是么。”他骤然逼视住我。“你执意回宫是原因诸多。却也是为皇兄和你们的孩子。难道见他左拥右抱也能视若无睹么。”
他的语气咄咄逼人。我有一瞬间哑口无言。这才惊觉他语中的深意。。他竟是在试探我是否在意玄凌。
我很快掩饰好神色。淡然自处。“那么王爷以为本宫要大肆泼醋或是终日以泪洗面才对。皇上不可能只有本宫一人。本宫又何必强求。伤心是这样过日子。不伤心也是。那又何必要伤心。”我深深看他一眼。“有些事。对王爷也是一样的。”
玄清的笑容忧伤而无奈。顾左右而言他。“说起滟贵人。你是否还记得从前我应允你看驯兽嬉戏。”
我记得的。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我蓦然明白。“你当日所说的驯兽女是叶澜依。”
他目光清澈如水。大是惋惜。“当日她虽是卑微之身。却比如今自由自在得多了。”
我心下蓦然一酸。道:“你又不是她。怎知她不是自得其乐。”
玄清微微一低头。宽广的素袖薄薄拂过朱漆雕花的美人靠。“是否真心快乐。未必只有自己明白。”
我轻轻一笑。凝望满地如霜似雪的月光。原來并非月光如霜雪清冷。而是望月人的心已然冰冻。哪怕见满枝梨花娇艳晴光。也不过以为是冰雪精魂凝结罢了。“如果沒有真心呢。恐怕连奢望快乐也不可得。”我问:“你们认识很久。”
“并不很久。只是她昔年驯兽时为猛兽扑伤。是我请太医为她医治的。”他感慨。“若干年前。滟贵人不过一名孤苦少女。却乃自由之身。如今虽为贵人。却行动被人虎视眈眈。可见世事多变。并非只有一人困顿其中辗转不堪。”
我也不作他想。只静静回味着他所说“世事多变”四字。心中酸涩不已。如吞了一枚生生的青李子。只道:“月有阴晴圆缺。何况人生百变呢。”
他琥珀色的眼眸被忧愁的白雾覆盖。“做人尚且不如明月。月亮月月都能圆一回。哪怕七夕牛郎织女一夕一会。也能相对畅谈。尽诉相思。”
廊前檐下摇曳着姿态袅娜的藤萝湿漉漉的。偶尔有几滴露水从枝蔓上滑落滴到了头发上。鬓发间也似乎也染上了幽幽的藤萝清香。那种露水的冰凉感觉从肌理渗入心脉。但觉一片薄薄的利刃刺入胸怀。将心割裂成碎。惟低头看着他与我的影子的交集。怅然想。如若沒有当初种种。我与他或者还是能这般如影随形的吧。我默然思忖片刻。悄声道:“也许。做人才是最难最艰辛的事。若有來世。我情愿做一阵风。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萧凉的晚风撩起他耳侧垂下的几缕散发。远处的欢笑笙歌远远地仿佛在尘世的喧嚣里。远处无数宫院的明炽灯盏灼灼明亮。与夜空中的满穹繁星互为辉映。星芒与灯光闪耀交接。紫奥城所有的宫殿楼宇都被笼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华靡氤氲。因着这氤氲的模糊。所处的环境暂时被含糊掉了。我是多么贪恋和他独处的时光。那样宁谧。是我在浮世里得不到的欢欣。然而。那笙歌阵阵。这繁华宫廷。时时都在提醒我。再也不能这样和他安安静静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