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从太后处请安回來,正倚在软轿上往上林苑走,天气闷热,跟随行走的浣碧已经除了一头细汗,便吩咐抬轿的内监,“往太液池边走,也好借点水汽清凉,”
太液池边垂柳荫荫,条条碧绿丝绦悠然垂地,仿佛女子舒展开曼妙长发,临水梳理,太液池边亦多假山,以太湖石堆叠精巧,深得“瘦、透、漏”之神韵,以“春山澹治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來构思,匠心独运,假山上薜荔藤萝,杜若白芷,点缀得宜,恍若一幅精妙画卷,
彼时正是入夏十分,细蝉在柳枝间声声烦躁,一声长过一声,我大约疲倦,坐在软轿上便有些恍惚,隐约听得细细的哭泣声入耳而來,仿佛有女子躲在假山后头哭,
我挥一挥手示意停轿,转头吩咐小允子,“仿佛有人在哭,你去假山后头瞧瞧,”
小允子赔笑道:“或许是宫女受了委屈,或者是挨了主子的打,这大热天的,娘娘有着身孕怕中暑,还是先回宫吧,”
我瞪他一眼,也不作声,小允子吓得低头,连忙拔腿去了,只听得“哎呦”一声,小允子探出头來道:“回禀娘娘,是晶清呢,”说着把晶清带到我面前,
晶清因着挨祺嫔的打因祸得福,成了周容华身边的得力宫女,我见她哭得伤心,以为是受了周容华的责骂,忙道:“这是怎么了,是给周容华你委屈受了么,”
晶清呜咽着道:“回娘娘的话,并不是容华小主给奴婢委屈受,”她举袖擦一擦眼泪,道:“奴婢不敢瞒着娘娘,奴婢是为玉照宫的徐婕妤难过,”
“徐婕妤,”我道:“便是你从前服侍的那位小主么,她可不是被禁足了,
晶清啜泣道:“正是为了这个事奴婢才难过,宫里头说小主冲犯了太后和皇后,以致怀着身孕也被禁足,”
我安慰道:“你忠心旧主是好事,徐婕妤虽然禁足,但不是犯了大错,想必还是有人照顾的,”
晶清摇头道:“娘娘不知道,虽然衣食无缺,可是小主的身子一向不好,奴婢怕她怀着身孕胡思乱想伤了自己身子,而且宫中的嫔妃一直难生养,奴婢怕……怕……”她沒敢再说下去,然而我已经明白,晶清膝行过來抱住我的脚,哀求道:“小主以前就不太得宠,禁足之后更是沒有一位妃嫔敢去看她,皇后还裁减了小主身边服侍的人,奴婢实在不放心,求娘娘……”
我会意,“你是想让我去探视她安好是么,”
晶清哭道:“敬妃娘娘明哲保身,端妃娘娘不理世事,唯有娘娘最得圣宠,所以奴婢只敢求娘娘去,”
我取下自己的绢子递给她拭泪,“你与本宫主仆一场,既然你开口,可见徐婕妤待你不错,本宫也沒有不去的道理,你先回去,别叫人看见你哭过了闲话,本宫得空就过去,”
晶清忙破涕为笑,道:“多谢娘娘,自从娘娘回宫后奴婢一直无缘再伺候娘娘,心里不安的紧,如今又要求助于娘娘……”
我含笑道:“服侍哪位主子都是一样的,你好好当差就是,”
回到柔仪殿,我歇息了一晌,便唤花宜,“去太医院请温大人來,”
槿汐半跪在妃榻前为我捏脚,道:“娘娘身子不爽快么,这个时候去请温大人,”
我斜倚在妃榻上,柔软的缎面叫人精神松弛,我沉吟着道:“我是想问问徐婕妤的胎像,”
槿汐抬头诧异,“娘娘真要去看徐婕妤么,”
我点头,“晶清是我的旧仆,既然她这样來求我,我倒很想见见这位徐婕妤是何等人物,况且芳若也曾对我说徐婕妤疼爱胧月,我就当还她一个人情,”我浅浅一笑,“毕竟,沒有她的身孕吸引着皇后的目光,我要回宫也沒那么容易呢,”
更何况,在玄清的述说中,徐燕宜颇负才情,若她这一胎能顺利生下,他日于我是利是弊也未可知,
温实初很快就到了,我开门见山道:“徐婕妤的身孕如何,”
温实初答得爽快,“已经五个月了,按脉象看,有七八成是个男胎,”
我一怔,“皇上和皇后那里知道了么,”
温实初沉默片刻,“这种事太医院也是讳莫如深,若说了是男胎,怕引太多人注目;若说是女胎又怕皇上不高兴,所以只说断不出來,”
我轻笑一声,“你们太医院的人也足够滑头,”
温实初微微迟疑,继而道:“为徐婕妤诊脉的正是微臣的门生卫临,他曾说徐婕妤脉象不稳,这一胎未必能母子平安,”他顿一顿,“徐婕妤是心思细腻、多愁善感之人,为了禁足一事寝食难安,影响了胎气,”
难怪皇后在把徐婕妤禁足后无所举动,原來她是吃准了徐婕妤会自乱阵脚,我心下微微发急,“那能不能保住,”
温实初低头想一想,“若徐婕妤能自安便是无碍,可若是心思太重,只怕……”
我心下明白,送走温实初,我吩咐浣碧,“备些孕妇用的东西,咱们去一趟玉照宫,”
玉照宫是紫奥城北边一所宫室,不大不小,中规中矩的规制,玉照宫中尚无主位,位份最高的便是徐婕妤,因徐婕妤被禁足,出來相迎的便是仅次其下的德仪刘令娴,
刘德仪屈膝的瞬间眼圈已经红了,低声道:“嫔妾参见莞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仔细留神,不由唏嘘,“数年不见,慎嫔已是德仪了,”
刘德仪含悲亦含了笑:“娘娘故人心肠,还记得臣妾,”
刘令娴与我同年进宫,很乖巧的一个女子,当初也是颇得恩宠的,记得慎嫔之位还是我初次有孕那一年晋封的,如此六七年來只进了一阶,可见也是早早失宠了,我见她神色悲苦,衣衫简约,颇有凄凉之色,心下更是明白了几分,握住她的手道:“这几年德仪当真辛苦了,”
刘德仪哽咽道:“劳娘娘记挂着,现下与徐婕妤同住,婕妤是个好相处的人,”
我轻声在她耳边道:“眼下人多,快别这么着了,叫人瞧见你的眼泪有多少闲话说,”刘德仪用力点一点头,忙别过头悄悄拭了泪,我转头吩咐小连子,“徐婕妤如今在禁足中,少不得缺些什么,你去挑一些绫罗首饰來,再照样封一份送到刘德仪这里,”
刘德仪慌忙道:“娘娘如此,嫔妾怎么敢当,”
我和缓道:“咱们又是同年入宫的老姐妹了,互相帮衬着也是应该的,”
刘德仪憋着一口气,神色微微一黯,轻声道:“娘娘心肠好,顾念旧情,可是有些人自己攀了高枝儿当了贵嫔,得皇上和皇后的宠,就全然不顾咱们同年进宫的情谊了,”她咬一咬唇,带了一抹凄然之色,道:“咱们同年进來的十五个姐妹,死的死,失宠的失宠,剩下的除了娘娘有福气,这五六年來连连高升的就只是有她,还一味地踩着咱们头上,若不是惠贵嫔得太后的赏识,只怕也要被她压下去了,”
我听她说得伤心,心下也明白,低声道:“眼下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刘德仪点一点头,省悟过來道:“娘娘是來瞧徐婕妤的吧,瞧嫔妾糊涂了,拉着娘娘浑说,”她略显为难之色,“只是徐婕妤是皇上下旨禁足的,只怕不好探视,”
我略正一正衣裳,重纱掐金菡萏纹的浅桃色广袖卷起几带凉风,“本宫身为三妃之一理当关心各宫姐妹,如今徐婕妤怀着皇嗣,禁足只是为了避免冲撞太后与皇后,并不是犯了什么大罪,有什么不能探视的呢,”
我话说得和气,然而话中之意不容置疑,刘德仪忙笑道:“娘娘说的是,嫔妾这就引娘娘过去,”
空翠堂堂如其名,草木阴阴生翠,并不多花卉,自苑中到廊下,皆种满了应季的唐菖蒲、蛇目菊、龙胆草与飞燕草,满院翠意深深,外头日晒如金,然而一进空翠堂,只觉自然而生凉意,心头燥热也静了下來,
万绿丛中,一名纤瘦女子背身而立,刘德仪正要出声唤她行礼,我伸手止住,却听那女子吟诵之声幽幽,“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念罢,悠悠长长地叹息了一句,
我心下微微一动,听她念诵之时,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哀愁凝蓄在里头,令人恻然,
我示意刘德仪出去,清一清嗓子,轻轻咳嗽了一声,转脸过來却是一名穿玉兰色纱缎宫装的女子,孱弱似一抹刚出岫的轻云,她的容颜并不十分美丽,亦无格外耀眼之处,不过中上之姿而已,只是一双秋水潋滟的浓黑眼眸在润白玲珑的面庞上分外清明,仿佛两丸光芒灿烂的星星在漆黑夜空里濯濯明亮,因在禁足之中,脸上几乎不施脂粉,唯见双眉纤细柔长,左眼眼角下一点暗红色的泪痣,似一粒饱满的朱砂,风姿天然,她的神情亦是淡淡的,整个人仿佛不经意的描了几笔却有说不出的意犹未尽,恰如一枝笔直于雨意空濛中的广玉兰,
她见是我,不觉大大一怔,低低道:“傅婕妤……”
花宜忙道:“这是柔仪殿的莞妃娘娘,”
她愣了一愣,即可省悟过來,于是恭谨欠身,口中道:“玉照宫婕妤徐氏拜见莞妃娘娘,”
我亲自搀了她一把,微笑道:“妹妹有礼了,”
我这才仔细打量她,一身玉兰色纱缎宫装绣着长枝花卉,正是一枝茜草红的紫玉兰,自胸前延伸至下摆及前襟,有别于通常宫嫔们喜爱的那种遍地撒花的繁艳图案,显得清新而不俗,头饰亦简单,不过挽一个寻常的高髻,零星几点暗纹珠花,髻边簪一枝双衔心坠小银凤钗,素净典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