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照例去见过了皇后。回到柔仪殿中。小允子随我进了暖阁。低低道:“已经问到了。”
我慢慢喝了一口清茶。眼皮也不抬一下。“是什么。”
小允子道了声“是”。又道:“花匠说。那鹅卵石上的青苔是川地特有的。叫做牛毛藓。通常搁在盆景里做点缀。”
我淡淡“嗯”了一声。道:“还有呢。”
小允子低着头道:“花匠说了。这牛毛藓容易与他物相克。不易存活。只有种着蜀中同种的矮子松时才有。而宫里喜欢种这种矮子松当盆景的。只有翠微宫丽夕阁的庆嫔小主。因为她是蜀人。也喜欢这个。所以皇上专门赏了她。”
我拨着茶盖。笑道:“查的那么容易还那么清楚。小允子你是个能干的。”我叫槿汐。“去敬事房问问。近一个月最当宠的嫔妃是谁。”
槿汐办事极快。不过一盏茶时分已经回來回话。“奴婢问了。最当宠的是丽夕阁庆嫔和燕禧殿胡昭仪;其次是景春殿安贵嫔和绿霓居滟常在;还有复香轩杨芳仪和采容殿祺贵嫔。”
我托着腮笑道:“这两日在皇后那里瞧见庆嫔。的确是个美人胚子。蜀中出美人。果然所言不虚。”
槿汐为我满上茶水。道:“还有一件事。庆嫔与祺贵嫔同住翠微宫。倒不能不防。”
浣碧在一旁道:“昨日皇上为小姐差点从轿辇上滑落的事生了大气。小姐怎么不趁热打铁求皇上做主。”
我把玩着手钏上的一颗明珠。笑道:“我到底沒伤着。皇上去查出个人來也不过是罚一通了事。也不会重罚。倒不如先按下不提。到时一并发作出來才好。”
浣碧凝神片刻。抿嘴笑道:“奴婢知道了。积小成大。到时一并寻了她们的错处。才叫吃不了兜着走。”
我微笑不语。小允子见机道:“奴婢还有一事忘了说。玉照宫再往前走上数十步就是祺贵嫔的翠微宫了。”说着朝浣碧夹一夹眼睛。
浣碧了然。摊着手道:“这事是极明白的了。必是祺贵嫔和庆嫔一同做的。祺贵嫔本就暗算过小姐。如今小姐回來。她恨不得乌眼鸡似的生吞了咱们呢。”
我沉吟着道:“事情还沒查清楚。再瞧一瞧吧。”
正说着。花宜进來道:“启禀娘娘。翠微宫的祺贵嫔和庆嫔來了。”
我轻扬唇角。“可见不能背后议论。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我换了衣裳出去。品儿已经为她们奉上了茶水瓜果。见我出來。依礼道:“翠微宫贵嫔管氏携庆嫔周氏拜见莞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端坐不动。笑道:“两位妹妹请坐吧。”我打量着一身馥彩流云轻纱宫装的祺贵嫔道:“数年不见。祺妹妹可是滋润了不少。从贵人成祺贵嫔。颇有一宫主位的风度。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祺贵嫔安坐在椅上。半透明的轻纱里隐约透出丰润洁白的肌肤。缕金线的月白暗花抹胸平添娇媚之色。脖颈上一串红玛瑙串汪汪如水,有嫣红晶莹的光芒似流波荡漾。一看便知名贵。她既不倨傲也不谦卑。道:“莞妃娘娘风采如旧。一点也瞧不出在佛寺待过的样子。”
这话是有些挑衅的意味的。她身边的庆嫔已然横了一眼。微微泛起一个冷笑。我也不恼。只坦然道:“是啊。当初与文鸳你同住棠梨宫时是何等和睦。想來也有四五年了。当年你兄长管路与本宫兄长交好。管溪还差点娶了本宫的二妹玉姚做成了亲家。不曾想管路会去告发本宫兄长。可见人呢。为了功名利禄是会枉顾道义的。”
祺贵嫔脸色微微发青。显然就要作色。忽地把怒气沉了下去。笑道:“莞妃娘娘这张嘴向來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好。自然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死的说成活的。”
我似笑非笑看着她。“是么。那也是比不上有些人的心从白的变成黑的这样可怕。”话音未落。庆嫔已经忍不住笑了一声。那笑声虽然低。祺贵嫔却也听见了。狠狠瞪了她一眼。庆嫔丝毫不以为意。只报以一丝嫣然的冷笑。在旁拈了绢子道:“嫔妾还以为祺贵嫔多尊重莞妃娘娘呢。把皇后亲赏的玛瑙串都戴上了來盛装拜见。却原來说话这样的含酸拈醋呢。”她话音清脆。我的目光顿时被祺贵嫔颈上的玛瑙串吸引。不由多看了两眼。
祺贵嫔待要再说。我已不理会她。只看庆嫔道:“这位妹妹有些眼生。便是庆嫔吧。”
庆嫔见问到她。忙起身福了一礼。满面含笑道:“莞妃娘娘金安。嫔妾周珮拜见娘娘。”
我留神细看。庆嫔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模样既好。身量又苗条。又会打扮。难怪玄凌宠爱。我忙示意槿汐去扶。口中道:“妹妹人既长得标致。行动又规矩。当真讨人喜欢。”
庆嫔听我夸赞。愈加欢喜。奉承道:“娘娘面前嫔妾就像尘土一般。哪里还有半分标致呢。”
祺贵嫔自顾自饮了一口茶。微微冷笑。“庆嫔的嘴可真是甜。只不知是不是嘴甜心苦呢。”
庆嫔到底年轻。忍不住变色。扬眉道:“贵嫔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冷眼旁观。见祺贵嫔立时就要发作。便道:“祺贵嫔这是做什么呢。好好的來给本宫请安。倒要和自己宫里人拌起嘴來。岂不是伤了和气。”
大周后宫中每宫若有居正三品贵嫔或以上者称为主位。掌一宫事务。而主位所居的宫室亦改为殿名。每宫之中只一位主位。管驭照顾本宫之中位份低于自己的嫔妃。而这些嫔妃则称为“宫里人”。要听从与尊重主位的安排。
而眼前看來。庆嫔依仗玄凌之宠不尊祺贵嫔。祺贵嫔不失为玄凌所宠。亦有皇后撑腰。二人在翠微宫中只怕早已势成水火。
而我眼面前只说祺贵嫔之失而不言庆嫔之不尊。明里暗里都是偏帮庆嫔了。
庆嫔如何不晓。愈加得意。笑盈盈道:“娘娘真是明理的人。可惜未央宫皇上只赐给娘娘一人居住。否则若谁做了娘娘宫里的人。当真是几世修來的福份呢。”
我听了只吟吟含笑不语。祺贵嫔脸上到底搁不住。含了一丝讥诮的冷笑。缓缓道:“本宫当是什么呢。原來是庆嫔待腻了翠微宫。想做莞妃的宫里人呢。那有什么难的。本宫就替你去回了皇上的话就是了。省得你眼馋心热。做出这许多腔调來。”
庆嫔气极反笑。鬓上的东菱玉缠丝曲簪微微颤动。划过晶亮的弧线。“祺贵嫔这话未免说得太瞧得起自己了。你去回皇上。未央宫是皇上亲口下旨让莞妃娘娘独自居住的。贵嫔有多大的本事还是有多大的面子。能哄得皇上收回旨意。。”
此话说得极厉害。祺贵嫔登时满面紫涨。她反应也快。迅即站起身來。礼数周全地福了一福。道:“嫔妾身子有些不适。就不打扰莞妃娘娘休息了。先告退。”说罢扬一扬衣袖。扶着侍女的手一摇三摆地出去了。
她才出去。庆嫔已然收起方才凌厉气势。换了一脸委屈道:“娘娘您瞧。当着娘娘的面她都这样放肆不敬。可知背地里在翠微宫给了嫔妾多少零碎折磨。”
我悠悠拣了一枚枇杷。剥成倒垂莲花的样子。从容道:“妹妹颇有蜀地女子的侠义之气。皇上又这般宠爱妹妹。想必是不会吃亏的。”
庆嫔美丽的丹凤眼愁苦垂下的姿态让人心生爱怜。“娘娘何曾知道。为了皇上的宠爱。祺贵嫔妒忌不过。明里暗里给嫔妾使了多少绊子。嫔妾碍于她是主位。少不得忍气吞声到现在。”她靠近我一点。轻声道:“娘娘出宫之事臣妾这些年來多少也听说一些。若非祺贵嫔娘家明里一捧火暗里一把刀害了娘娘一家。娘娘何至于被迫出宫修行。”
我微微抬起眼皮。“庆嫔倒是什么都打听得清楚。”
庆嫔慌忙跪下。“嫔妾不敢欺瞒娘娘。嫔妾防着祺贵嫔不是一日两日了。是以才知道些來龙去脉。嫔妾的父亲是川蜀成州知府周息仁。成州与娘娘父亲所在的江州毗邻。因而嫔妾才敢冒昧來和娘娘说这些话。”
我只专心剥了枇杷。赞道:“好甜。”又漫不经心道:“然后呢。”
庆嫔膝行至我面前。用绢子抹着泪。低声道:“瞧方才的情形。想必娘娘心里会怪责嫔妾不敬主位。嫔妾也是沒有法子。祺贵嫔专会嘴甜心苦暗中使诈。从前翠微宫中住的几位姐妹都甚得皇上宠爱。和嫔妾一同进宫來金良媛、韦才人、季常在。祺贵嫔都十分笼络。结果呢。一个一个莫明其妙犯了事。或死或废。她却连一点错处都落不着。因此嫔妾害怕了。想着唯有和她翻了脸。万一嫔妾出了什么错处。她就是首当其冲逃不了干系。因而嫔妾才能苟活至今。侍奉在皇上身边。饶是如此。嫔妾虽得皇上宠爱。然而进宫多年仍处处被她压制着位份。”说到伤心处。庆嫔亦是伤怀不已。
我笑意殷殷。“如此看來庆嫔也是个聪明人。懂得自保于危墙之下。只是为何妹妹不请旨搬离翠微宫呢。”
庆嫔冷笑一声。旋即深深无奈。委屈道:“祺贵嫔出身好。又会奉承。很得皇后的喜欢。有皇后拦着。嫔妾如何走的出翠微宫。偶然向皇上提起。反倒被皇上训斥臣妾不安分。”
我伸手虚扶她一把。亲切道:“妹妹好端端的跪什么呢。倒显得生分了。起來说话就是。”
庆嫔方敢坐了。道:“嫔妾方才伤心。叫娘娘见笑了。”言毕。端正坐于椅上。纤巧的双手掩在水红色的刺金边绡纱窄袖中。安静交放于膝上。
我静静注目于她。只掐了一朵瓶中供着的栀子花细细赏玩。她被我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了头。我轻轻笑道:“妹妹既然來了。又说了这一番话。想必是深思熟虑了的。那么妹妹想要在本宫这里得到什么。不妨直说。”
我问得直接。庆嫔微微错愕。旋即道:“娘娘快人快语。嫔妾也不隐瞒了。”她顿一顿。“嫔妾不愿再寄人篱下。”
“哦……”我微微拖长了语调。“你是要本宫为你向皇上开口离开翠微宫。”
她摇头。爽利道:“与其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不如自己做一宫主位來得痛快。”
我心下一震。亦是意料之中。于是笑:“妹妹好志气。如今五贵嫔之位尚有空缺。妹妹若能怀上一子半女。也不是不能。”
庆嫔微微一怔。苦涩道:“若能在子嗣上动脑筋。嫔妾也不必如此苦恼了。说起來惭愧。嫔妾在皇上身边数年竟半点动静也无。可见是嫔妾沒福了。”
“那倒也未必。”我扬起嘴角。和颜悦色道:“如果本宫应妹妹所求又有什么益处呢。本宫吃斋念佛久了。有些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庆嫔不假思索道:“嫔妾在宫中无依无靠。娘家又远在千里之外。可说与娘娘同病相怜。如今娘娘虽然荣耀回宫。然而风光之后未必沒有辛酸。嫔妾愿与娘娘一同分担。略尽绵力。”
我以手支颐。浅笑道:“妹妹的心思本宫心领了。只是本宫但愿与世无争。有些事或许力不从心。”
庆嫔微见沮丧之色。旋即含笑道:“以娘娘今时今日的地位。怎会力不从心。嫔妾虽然蠢钝。然而一见娘娘风姿。已知当日傅婕妤缘何专宠如斯。是以嫔妾才有今日这番话。何况娘娘已经回宫。再想与世无争也不得不争。嫔妾今日來得突兀。想來娘娘必定心存疑虑。思量些时候也是应该的。嫔妾今日就先告退了。”
我含笑道:“今日与妹妹一见。其实十分投契。妹妹所说之事本宫自会思量。”说着扬声向小允子道:“把本宫的那盆矮子松的盆景拿來。”小允子应声而去。很快捧了盆景回來。我道:“听说妹妹是蜀人。本宫特意叫人备下了这盆蜀中特产的矮子松给妹妹赏玩。妹妹看看可喜欢么。”
庆嫔喜不自胜。连连笑道:“原來这样巧。娘娘竟晓得嫔妾喜欢些什么。可见嫔妾与娘娘真真是有缘了。”说着叫自己的宫女进來捧着。我一看。进來的竟是从前服侍我的晶清。心下微微一喜。依旧笑着道:“妹妹瞧瞧里头那鹅卵石。花纹既好。磨得又光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