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玄凌携我上辇轿。不过一盏茶时分便行至一座巍峨宫宇前。正门前“未央宫”三个金铸大字明晃晃地色彩在日光下分外耀眼。仪门至正殿只一条两车宽的汉白玉道相接。两旁凿开池水清明如镜。满种白莲。此时新荷初绽。碧绿圆叶莹莹的似能滴出水來。小小的莲花娇嫩如小巧的脸庞。层层绽开如玉盏凌波。数百朵玉白花簇开在一起。仿若一捧捧雪铺成皓洁冰雪的路途。
玄凌轻笑耳语。“朕晓得你喜欢赏莲。你有孕不便常常出门。朕便挪一座太液池到你宫里。勉强赏玩也罢。”
此时节风动莲香。整个未央宫沉浸在荷露清风之中。别有一番雅趣。我低低笑道:“皇上有心。”
正殿为柔仪殿。旁侧各有东西别殿三座。楼阁数间。环绕成众星拱月状。李长引我与玄凌入正殿。殿中刻画雕彩。居香涂壁。锦幔珠帘。穷极纨丽。隐约闻得椒香细细。正是熟悉的椒房暖香。香意似细雨洒落。四处晕开。无所不及。兜头兜脑的袭來让人几欲迷醉。玄凌轻声叹道:“昔日椒房贵宠。今又在矣。可当不沒嬛嬛了。”
李长忙笑着道:“是呢。论谁再得宠。这些年皇上也沒再赐过椒房恩典呢。”
我盈盈看着玄凌。“皇上厚爱。臣妾已不敢承受。”
玄凌只是笑。执过我的手。“再去看看你的寝殿。如何。”
寝殿便在柔仪殿后。转过通天落地的云母神仙折花插屏。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叠着玉带叠罗衾。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赤足踏上也只觉温润。竟是以蓝田暖玉凿成。直如步步生玉莲一般。堪比当年潘玉儿步步金莲之奢靡。如此穷工极丽。饶是我自幼见惯富贵。又在宫中浸淫多年。亦不觉讶然称惊。
玄凌环顾许久。颇为满意。笑道:“佛前莲花开三朵。又尤以五茎莲花为珍。佛母诞子而落莲花。嬛嬛仁性佛心。莲花最是适宜。”
我欠身屈膝。谦卑道:“柔仪殿如此奢华。臣妾不敢擅居。还请皇上让臣妾别殿而居。”
玄凌扶住我。眸中沉沉尽是柔迷光华。“昭阳第一倾城客。不踏金莲不肯來。(2)萧宝卷给得起潘妃步步金莲的盛宠。朕又如何造不起一座玉寿殿(3)來。你在外头为朕受了许多苦。朕今日所做的。不过只能补偿万一罢了。”他见我双眉微蹙。柔声开解道:“你不必心有不安。蕴蓉的燕禧殿也不啻简素。朕把柔仪殿比着四妃正殿的规制來建。算不得奢靡。你住着喜欢就是。”他似想到些什么。停一停道:“你无需忌惮宫中言语。未央宫种种布置皆是朕的意思。皇后更着意添了许多。无人敢妄论。”
我澹然一笑。“说什么补偿呢。皇上言重。皇上与臣妾之间沒有这样生分的话。”我温婉言毕。心下只疑惑皇后即便顺从玄凌。也只要情面上过得去便可。何须如此为我大费周章。
我推开珊瑚长窗。窗外自有一座后园。遍种奇花异草。十分鲜艳好看。知是平时游赏之处。更有花树十六株。株株挺拔俊秀。此时夏初。风动花落。千朵万朵。铺地数层。唯见**如雪初降。甚是清丽。
有和暖的风涌过。鲛绡帐内别有甜香绵绵透出。见我微微疑惑的神情。玄凌笑吟吟道:“不错。是鹅梨帐中香的味道。”
我微露赞叹之色。不觉含了一缕笑意。“此香原是南唐国后周娥皇所调。南唐国破后。此法失传已久。不知皇上何处得來。”
“容儿素擅制香。此便是她的手笔。也难为她。配了数千种香料才配得这古方。若换了旁人。必沒有她这分细心。朕有时不能安眠。闻得此香便会好受不少。”玄凌如此极口夸赞。便知这几年安陵容如何圣宠不衰。平步青云。我按捺住气性。只想着要叫温实初看过方能用此物。
我淡然道:“果真奇香。教臣妾想起棠梨宫的梨香满院。”
玄凌微微懊丧。“正为棠梨宫梨树奇佳却不能移植。才只好以此物代替。”
李长双掌一击。有内监领着宫女鱼贯而入。满面含笑道:“娘娘如今位贵身重。奴才好好选了些人手添在未央宫。”
却听一声欢喜的哽咽。“奴才给莞妃娘娘请安。”
声音如此熟悉。我鼻中一酸。口中如常道:“起來吧。”
一行数十宫女内监。为首的正是小允子。他磕头道:“惠贵嫔听闻娘娘回宫。忙遣了奴才回來侍奉。怕旁人伺候着娘娘不惯。”
玄凌闻言慨然。“论起对莞妃的贴心莫若惠贵嫔。只是她送來了小允子。不知身边由哪个内监掌事。”
小允子道:“皇上安心。贵嫔处有小伶子伺候。”
玄凌微微点头。我拨一拨戒指。似笑非笑道:“皇上久不去棠梨宫了吧。”
玄凌但笑不言。只道:“嬛嬛。未央宫比之棠梨宫胜出百倍。你可喜欢。”
我粲然向他一笑。曼声轻盈道:“臣妾喜欢皇上亲修未央宫的用心。”
他牢牢看住我。露出几分欣慰的喜色來。兴致盎然道:“朕为你建未央宫。便要你长乐未央。永无伤悲。”
永无伤悲么。繁华簇锦之下。谁又了然谁的哀苦之心。红墙内外。只怕他终是要怨我了。
我转首看着他笑。“若只一人长乐未央又有什么趣味呢。皇上可要陪着嬛嬛才好。”
他神色动容。将我的手拢在他袖中。良久。他吻一吻我的耳垂。低声道:“朕先去母后处请安。你且沐浴更衣。朕晚上再來看你。”
我含笑送他出去。方唤了小允子进來。直截了当道:“本宫回宫。宫中可有异动。”
小允子微微低头。“那起子娘娘小主说什么。娘娘大可不必往心里去。倒是……” 他沉思片刻。“听说为了大修未央宫。外臣们纷扰不止。上书皇上。连老相国极力反对。说……”
我回过味來。骤然轻笑。伸手看着指甲上鲜红的蔻丹。漫不经心道:“说本宫废妃之身回宫已是闻所未闻。又如此张扬奢靡。是祸乱后宫的妖孽祸水。是不是。”
小允子赔笑不已。槿汐在旁道:“腐儒们只会满口酸话。拿人做筏子显自己清廉。何苦來哉。娘娘不必听这些话。要紧的是。。”她目光微转。只朝颐宁宫方向看去。
我连连冷笑道:“未央宫即便大修。也不至于奢靡如此。你沒听得方才说皇后更着意添了许多么。我正想着她如何这般好心了。原來一壁哄得皇上高兴博了贤良的名儿。一壁叫外头的人只以为是我狐媚惑主。才引得皇上这般。更落实我祸水之名。”
槿汐沉思片刻。好言劝道:“娘娘知道厉害即可。事已至此。思量以后要紧呢。”我点头。只叫槿汐去请了温实初來。
不过一盏茶功夫他便到了。我也不言安胎之事。只把鹅梨帐中香取了出來给他瞧。
他察看良久。松了一口气道:“娘娘安心。这里头并沒有麝香一类伤胎之物。反而梨香清甜。是上好的安神之物。”
我放下心中疑虑。“本宫也是万事小心为上。”
“娘娘小心是应当的。”他略想一想。“只是微臣多嘴一句。此物用时并无大忌。只是点此香时房中断断不可放有依兰花。”
我疑惑。“依兰无毒。此物也有安神之效。莫不成两者相克么。”
他脸上一红。微微踌躇。“倒不是相克。只是两物相遇会使身热情动……”
我不觉面红耳赤。肃然道:“宫中不许妃嫔擅用媚药迷惑皇上。何人敢用此物。何况依兰花更是少见了。”我大是不好意思。拨着香炉中半透明的晶莹香料。转了话头道:“这鹅梨帐中香十分难得。须以沉香一两、檀香末一钱细锉。鹅梨十枚刻去瓤核。如瓮子状。入香末。仍将梨顶签盖。蒸三溜。去梨皮。研和令匀。梨汁干。才得香味纯郁。如缺了一分功夫。这香味便不纯正清甜。安陵容如此苦心制得这失传已久的古方。不这些年擅专圣宠并非沒有道理。”
“既然失传已久。娘娘如何得知。”
我怅然抚过珊瑚栏杆。轻轻道:“昔年甄府鼎盛之时。本宫曾在一本古书中见过一次。如今人去楼空。即便书在也被虫蚁咬尽了。”
温实初温言道:“娘娘有孕不可再出此伤感之言。以免忧思伤身。听臣一句。既然回來了。那么不怕沒有來日。”
我一时默默。吩咐了沐浴熏香。只静下心思等玄凌回來。
如此一夜温柔。次日清晨。我四更时分便起床梳妆。槿汐在旁道:“娘娘起的好早。昨日礼仪辛苦。怎不多睡一会儿呢。”
我笑而不语。只叫挽了一个宫妆最寻常的如意高寰髻。簪一枝小巧的三翅莺羽珠钗。并一朵苗银蝴蝶押发。衣裳也刻意往低调里走。一件七成新的云雁纹锦滚宽黛青领口对襟长衣。剪裁合身简洁。花饰是衣料自有暗纹镂花,连常见的衣领刺绣也一并略去。只在袖口疏疏绣几朵浅黄色的腊梅花。
我才打扮停当。已听见玄凌起來。他正斜靠在软枕上。瞧着我笑道:“怎么起的这样早。是换了地方睡不惯么。”
我转首盈盈笑道:“睡得很好。只是臣妾刚刚回宫。今日一定要早起向皇后娘娘请安才是。”
玄凌打个呵欠。笑道:“你倒有心。只是皇后身子还未大好。只怕你去得早了。”
我对镜扶正蝴蝶押发。恬静微笑。“这有什么呢。臣妾候着皇后起來是应该的。如今皇后身子已经好了许多了。若还在病中。臣妾应当日夜侍奉的。”
玄凌眼中颇有赞赏之意。柔声道:“即便皇后还病着。哪里用得着你去呢。你好好安胎就是。”说话间。宫女已经鱼贯而入。服侍着玄凌梳洗更衣。
我唤浣碧來。“昨日皇上赏了许多补品來。太医院也进了不少滋补养眼的佳品。你去帮我挑出最好的來。等下和我一起送去给皇后娘娘。”浣碧轻快应了。转身去准备。
玄凌一边捂脸一边道:“皇后那里什么沒有。你自己吃着就是。”
我笑得大方得体。“皇后那里有多少都是皇后的。臣妾只是尽一点自己的心意罢了。皇上也不许么。”
他走过來扶着我的肩。拨一拨我耳上的银嵌米珠耳坠。道:“去就去吧。怎么打扮得这样素净。朕瞧着楚楚可怜的样子。一点妃子的华贵气派都沒有。”
我含笑把脸颊贴在他的掌心。柔声细语。“臣妾终究只是妃嫔而已。皇后母仪天下。臣妾在她面前自该安守本分。谨小慎微。不敢张扬。何况天下间最华贵的就是皇后娘娘。臣妾怎么敢在皇后面前过于奢华呢。”
玄凌半是怜惜半是娇宠。抚这我的脸颊道:“若后宫诸位妃嫔都似你这般想就好了。朕果然沒有疼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