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耿耿星河欲曙天(1 / 2)

后宫甄嬛传 流潋紫 13953 字 11个月前

如此一月之中。玄凌又寻机來看了我两次。两情欢好。愈见深浓。谈笑里说起宫中事。玄凌欢喜道:“燕宜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呢。自从蕴蓉生了和睦帝姬之后。宫中鲜有喜讯了。”

我疑惑。“燕宜。”

这个名字我是听说过的。芳若口中对胧月颇为疼爱的徐才人。玄清口中在太液池畔作《四张机》吟诵的徐婉仪。因玄凌的病重日夜跪在通明殿祈福至虚脱的痴情女子。仿佛深情而颇负才学。然而似乎并不十分得宠。

玄凌漫不经心道:“是你离宫那年进宫的。说也奇怪。朕也并沒有太宠幸她几回。就这样有了身孕。倒是蕴蓉和容儿半点动静也沒有。”

我只作无意。抿嘴笑道:“这样的事也看天命的。是徐妹妹好福气呢。”

玄凌半是感慨半是懊丧。“宫中一直难有生养。如今燕宜有了。朕进了她从三品婕妤之位。也盼她能为朕生下一位皇子。宫中已有四位帝姬。皇子却只有一个。漓儿又不是最有天资的。”

我微笑道:“皇上正当盛年。宫中佳丽又多。必然还会有许多聪颖俊秀的小皇子的。”

然而徐燕宜一事。我听在耳中倒也喜忧参半。忧的是玄凌被徐燕宜的身孕羁绊。只怕出宫來看我的机会更少;更忧的是徐燕宜有了身孕。只怕玄凌的心思多半放在她身上。对我來日要道出的身孕不以为意。喜的是宫中有人有孕。皇后她们的目光自然都盯在徐燕宜身上。我更能瞒天过海拖延一段时日。

身形即将明显。我与槿汐谋划再三。大约已经成竹在胸。

于是那一日李长照例送东西來时。我的恶心呕吐恰恰让他瞧见了。

李长微微踌躇。很快已经明白过來。不由喜形于色。忙跪下磕头道:“恭喜娘娘。”

我微微红了脸色。着槿汐取了一封金子來。笑盈盈道:“除了槿汐和浣碧。公公可是头一个知道的呢。”

李长忙躬身道:“恕奴才多嘴问一句。不知娘娘的身孕有多久了。”

槿汐掰着指头算道:“不前不后恰好一个月多上一点儿。”

李长想一想。喜道:“可不是皇上头一次上凌云峰的时候。奴才可要贺喜娘娘了。”李长微微抿嘴一笑。似是有些欣慰。“娘娘这身孕有的正是时候。娘娘可知道徐婕妤也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么。”

我慵懒微笑。闲闲饮一口茶盅里的桂花蜜。“我与徐婕妤都有了身孕。怎么叫我的身孕就正是时候呢。”

李长神色一黯。略有些不自然。“娘娘不知道。这事晦气着呢。徐婕妤刚因身孕晋封婕妤沒几天。钦天监夜观星相。发现有二十八星宿北方玄武七宿中危月燕星尾带小星有冲月之兆。娘娘细想。徐婕妤闺名中有一个燕字。又住北边的殿阁。那么巧有了身孕应了带小星之像。这危月燕自然是指怀着身孕的徐婕妤。宫中主月者一为太后。二为皇后。如今太后病得厉害。皇后也发了头风旧疾。不能不让人想到天象之变。皇上又一向仁孝。是而不得已将徐婕妤禁足。皇上这两日正为这事烦心着呢。若知道娘娘的身孕岂有不高兴的。”

我与槿汐互视一眼。俱是暗暗心惊。暗想此事太过巧合。危月燕冲月之兆。玄凌即便不顾忌皇后。也不能不顾忌太后。

我缓一缓神色。只问:“太后身子如何。”

李长忧心道:“冬日里天一冷旧疾就发作了。加之滇南报來六王的死讯。六王是太后抚养的。太后难免伤心。病势眼瞧着就重了。到现在还一直病得迷迷糊糊呢。”

我心中有数。微微垂下眼睑。“不省人事。”

“是。偶尔醒來几次。又有谁敢告诉太后这事叫她老人家生气呢。”

我低头拨一拨袖口上的流苏。轻声道:“皇上知道我有孕了难免会高兴过头。公公得提点着皇上一些。皇后头风发作。又有徐婕妤危月燕冲月之事。宫中诸事烦乱。我的身孕实在不必惊动了人。”我瞧他一眼。“你是有数的。”

李长沉吟片刻。旋即道:“奴才省得。只皇上晓得即可。只是娘娘既然有了身孕。皇嗣要紧。总要请太医來安胎的。”

槿汐早已思量周全。娓娓向李长道:“娘娘现在身份未明。许多事情上都尴尬。更怕张扬起來。倒是太医院的温实初大人与娘娘曾有几分交情。不如请他來为娘娘安胎。”

李长哪有不允的。一叠声地应了。又道:“从前娘娘生育胧月帝姬就是温大人照顾的。皇上一向又赞温大人妙手仁心、忠心耿耿。必定会应允的。”

我微笑道:“公公在皇上身边久了。自然知道怎么说才好。我就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安安静静待产就好了。”

李长笑吟吟道:“娘娘说笑话了。皇上怎么会让娘娘在这里待产呢。必定要接到宫里去好好养着的。”

我微微冷下脸來。愁眉深锁。“公公这就是笑话我。如今您称我一声昭仪。不过是大家脸面上过得去。我哪敢应您一声‘本宫’呢。我如今就是妾身未明。皇上宠幸几回不过转眼就忘了。我哪里敢存了什么盼头。公公若说回宫养着。我既是废妃出宫的。哪里还有回去的理。我只盼能平安抚养这孩子长大就是。”

李长蓦地跪下。磕了一个头道:“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呢。娘娘怀的是凤子龙孙、皇室血脉。怎能不归入内务府玉碟中。娘娘要说妾身未明。皇上可是亲口唤您为昭仪的。如今徐婕妤因天相一事被禁足。皇上又一向重视皇嗣之事。一定会珍而重之。”

我眉心曲折。含悲不止。“皇上如今能这样待我已经是我最大的福分了。哪里还敢多奢求什么呢。若是皇上能让我腹中的孩子有个名分。哪怕只以更衣之份回宫。我也感激涕零了。”

李长慌忙摆手。使眼色叫槿汐拿了绢子为我拭泪。“娘娘有着身孕呢。千万伤心不得的。娘娘和皇嗣要紧。奴才会想法子和皇上说的。”

槿汐忙忙向他使了个眼色。道:“一要着紧地办。二要别走漏了风声才好。娘娘只身在外头。万一被人知晓有了身孕。不晓得要闹出多少事來呢。”

李长点头。“我晓得轻重。”

槿汐苦笑。“你晓得就好。这儿夜里风大不说。还总有狸猫出沒。万一娘娘有个惊着碰着的可是大事。”

李长思忖着道:“你好好伺候娘娘。回头我就回了皇上指温大人來为娘娘安胎。”说罢急匆匆告辞回宫去了。

这日午后。我因着身上懒怠。睡到了未时三刻才起來。浣碧服侍着我梳洗了。重新打散了头发梳髻。浣碧笑道:“小姐这两日倒爱睡些。我瞧着夜里也睡得安稳了。”

我涩然一笑。“我若不睡好。肚子里这个可怎么好呢。左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浣碧笑吟吟为我梳拢头发。仔细挽一个灵蛇髻。又取了支玳瑁云纹挂珠钗簪上。垂下两串光彩灿烂的流苏。

我道:“今日又沒人來。何必打扮得这样郑重其事。梳个最简单的螺髻就好。”

浣碧依言重新梳过。一壁梳一壁轻声道:“我不过想着李长回去已经有两日了。想必皇上知道了小姐的身孕是要过來看小姐的。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咱们准备着总是沒错。”

她重新为我挽了螺髻。拣了枚金丝嵌珠押发别上。我微微顾盼。“这样简单就好。皇上着李长送來的衣裳多是素色。你就该知道皇上喜欢我打扮得清减些。”

浣碧选了件淡粉色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出來。道:“这颜色倒衬外头的景致。皇上若來了瞧见也欢喜。”

我微微蹙眉。满腹愁绪化作良久的默默无声。“他走了才这些日子。我总在热孝之中。别的事沒有办法。这些颜色衣裳能不穿就不穿吧。”

浣碧闻言黯然。手中的衣衫如流水一般缓缓从她臂间滑落。她转头的瞬间。我才瞧见她埋在发丝里的一色雪白绒花。我心下酸涩。轻声提醒。“平日无妨。只别叫皇上來时瞧见了。多大的忌讳。”

浣碧含泪点了点头。我心下只消稍稍一想到玄清。便是难过不已。我一手按住浣碧的肩膀。一手从梳妆匣里择了一枚薄银翠钿别在发后。又择了一身月白色纱缎衣装。衣襟和袖口边缘有各有一溜细窄的胭脂色花线做点缀。我叹道:“如此也算尽一尽心了。”

正说话间。却见温实初挑了帘子进來。我见他神色败坏不似往常。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索性安闲适意道:“浣碧去泡盏茶來。要温大人最喜欢的普洱。”浣碧转身出去。我笑盈盈道:“怎么跑得满头大汗。先坐下歇歇吧。喝口茶润润喉咙。”

温实初微微变色。道:“我并沒有心思喝什么茶。”他停一停。“你哥哥已经回京医治了。皇上沒有下旨。可是我瞧见是李长的徒弟小厦子亲自着人去接回來的。李长是什么人。怎么会突然接你哥哥回京。”

我沉默片刻。“既然你心里有数。何必还要费唇舌來问我这些。”我扬起头。明灿的日色照得我微眯了眼睛。“那么李长有沒有告诉你。我有了身孕要你來看顾我为我安胎。那你是不是又要问李长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身孕。而且还不是你所知道的三个月。而是一个多月。”

他的神色痛苦到扭曲。“嬛妹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定一定神。眸中掠过一点锐利的星火。“因为我和皇上遇见了。这个孩子是皇上的孩子。所以李长会请你來为我安胎。”

温实初张口结舌。一时怔怔。指着我的小腹道:“这孩子……这孩子明明是……”

我拂一拂鬓边碎发。镇声道:“是谁的都不要紧。现在要紧的是皇上认定了这个孩子是他的。认定了我腹中的孩子只有一个多月。”

温实初颤声道:“你疯了。。。这是欺君之罪。万一……”

我生生打断他。冷声道:“沒有万一。如果有万一。这个万一就是你不肯帮我。你去跟皇上说这个孩子已经三个月了。根本不是他的。那么。这个欺君之罪就被坐实了。我就会被满门抄斩、诛灭三族。而你就是皇上面前的大功臣。”

温实初急得跳脚。慌忙发誓。“你明知道我不会。。”他又是气急又是痛苦。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嬛妹妹。你这是何苦。。若你要生下这孩子。我已经说过。我会照顾你们母子一生一世。你大可放心。”

我接过浣碧手中的普洱。轻轻放在他面前。悲叹道:“你能照顾我和孩子一生一世。可是能帮我已经神志不清的兄长从岭南接回好好照顾么。你能帮我保全我的父母兄妹不再为人所害么。你能帮我查明玄清的死因为他报仇么。”

我的一连串发问让温实初沉默良久。“嬛妹妹。说來说去终究是我无用。不能帮到你。”

我掩去眼角即将滑落的泪珠。慨然道:“实初哥哥。不是你不能帮我。而是我命途多舛。我好不容易离开了紫奥城。如今还是不得不回去。因为这天下除了皇帝。沒人能帮到我那么多。”我颓然坐下。“清已经死了。我也再沒有了指望。若我不回去保全自己要保全的。还能如何呢。”

窗外的日色那样好。照在一树开得妖娆的桃花之上。渐次渐变的粉红花朵娇小轻薄。满院娇艳的春色弥漫不尽。这样好春景。我心中却悲寒似冬。

我凄然落泪。转首道:“若有别的办法。我未必肯走这一步。如今你肯帮我就帮。不能帮我我也不会勉强。我和这孩子要走的路本來就难。一步一步我会走到死。即便死也要保全他。”

春日如画。花枝间泻落的明光。拂了温实初鲜艳锦绣一身。然而那春日再暖。温实初的面色却像是融不化的坚冰。“我保着你这样走下去。最后只会保着你回宫踏上旧路。嬛妹妹。我眼睁睁看你从紫奥城出來了。如今又要眼睁睁看着你把你保进宫里去。从前我向你求亲你不肯。我看着你进了宫斗得遍体鳞伤;如今还要我再看你进一次宫么。”

往事的明媚与犀利一同在心上残忍的划过。我正对着温实初的湛湛双目。调匀呼吸。亦将泪意狠狠忍下。轻声道:“若不回去。怀着这孩**里的人会放过我么。我在凌云峰无依无靠。不过是坐以待毙罢了。宫里的日子哪怕斗得无穷无尽。总比在这里斗也不斗就被人害死的好。实初哥哥。有些事你不愿意做。我也未必愿意。只是事到临头。我并不是洒脱的一个人。可以任性來去。”

良久。他喟然长叹。满面哀伤如死灰。“嬛妹妹。这世上我拿你最沒有办法。除了听你的我再沒有别的帮你的法子。你怎么说就怎么做吧。你要保全别人。我拼命保全你就是了。”他颓然苦笑。“你认定的事哪里有回头的余地。我也不过是徒劳罢了。”他坐下。捧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你要我怎么做就说吧。”

我抿了一口桂花蜜。以清甜的滋味暂缓喉舌的苦涩。低头思量片刻。安静道:“首先。你要告诉皇上。我怀的身孕只有一个多月;其次。帮我想办法让我的肚子看起來月份小些;再者。为了掩饰身形。你要告诉皇上我的胎像不稳不宜与他过分亲近。最后。瓜熟蒂落之时告诉皇上我是八月产子。就和生胧月时一样。至于其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默默饮着杯中的普洱。那滟红的汤色映着他的神情有些晦暗的决然。他凝神的片刻。深邃目光中拂过无限的痛心与温柔。“早知有今日……我情愿你永远也不知道清河王的死讯。”

有微风倏然吹进。春天的傍晚依旧有凉意。带着花叶生命蓬勃的气味。于我却宛若一把锋利的刀片贴着皮肤生生刮过。沒有疼意。但那冷浸浸的冰凉却透心而入。我微微扬唇。“偏偏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他凄然一笑。“所以。我是自食其果。除了帮你。我别无他法。”他稍稍定神。“你说的我会尽力做到。也会禀明皇上你胎像不稳。要好生安养。至于你的肚子……或者用生绢束腹。或者穿宽大的衣衫。一定要加以掩饰。否则再过几天看起來四个月的肚子和两个月的终究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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