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汐的笑容愈发明澈。“娘子心意已决就不会是一个人。奴婢和碧姑娘必定追随娘子。可不知娘子要怎么做。”
我断了的指甲狠狠抠进手掌头粗糙的刺痛。我一字字道:“清死得蹊跷。我不能不理会。他去滇南之前曾和我说过。滇南乃兵家重地。又是大周一半粮草所在。赫赫向來虎视眈眈。常有细作混入。他的意外是滇南乱民所致还是赫赫所为都不得而知。更或许还和宫里有关。但无论是哪一种。凭我眼下一己之力根本无法为他报仇。”我的思路异常清晰。“我肚子里这个孩子注定了是遗腹子。可是清河王一脉不能因我而终止。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给他一个名分好好长大。还有我的父兄。从前我步步隐忍只为能保他们平安。可是如今哥哥生生被人逼疯了……佳仪又近在眼前。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
我切齿。沒有再说下去。槿汐已经明白。低低惊呼。“娘子要做到这些。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娘子……”
“不错。”我的目光在瞬间凌厉如刀锋。唇齿间沒有丝毫温度。连我的心。也是沒有温度的。
我默然无语。玄凌。这个记载着我曾经欢乐与荣耀、痛苦与绝望的名字。这个本以为再也不会重遇重对的名字。重又唤起我对被埋葬在深宫幽歌、情爱迷离的那段胭脂岁月的记忆。那一度。是我生命里最好的华年。
大周后宫中婉转承欢的宠妃。一朝也沦落为青灯中的缁衣弃影。如今重因这个名字而在内心筹谋时。我才骤然惊觉。我的命数。终究是逃不出那旧日时光里刀光剑影与荣华锦绣的倾覆的。
我抑制住心底无助的苍茫。缓缓道:“清告诉我。他曾在梦里唤我的名字。虽然沒有十分把握。但我会尽力去做。我要用他的手、他的权來报仇、來保护我要保护的。”
槿汐深深抽了一口凉气。道:“这条路险之又险、难之又难。娘子可想清楚了么。”
我轻轻一嗤。冷道:“你以为我还有路可以退么。”我抑制不住心头的悲切。“他已经死了。我这一己之身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
浣碧猛地抬头。眸中闪过一轮精光。惊道:“小姐要和皇上重修旧好么。只是小姐若和皇上只此相会。纵有几夕欢愉可以瞒天过海。但若惊动宫里。有人动了杀机。咱们只能坐以待毙。”
心中有犀利的痛楚翻涌不止。我平一平气息。缓缓吐出两字:“回宫。”
浣碧语气微凉。如雨雪霏霏。“眼下回宫中是最好的法子。只是小姐要怎么做。诚如小姐过去所说。大周的废妃都是老死宫外。无一幸免。”她的语气心疼而不忍。“皇帝这样对小姐。小姐还能在他身边么。况且小姐一旦回宫。是非争斗必定更胜从前。其中的种种难捱小姐不是沒受过。”
我低首。轻轻冷笑出声。“要斗么。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怎么还会害怕这样的斗。即便要斗死在宫中。只要保得住我要保的人。我什么都不怕。”我停一停。“要重修旧好不过是个盘算。如何做的不露痕迹、做得让他念念不忘才是最要紧的事。”
浣碧脸色雪白。泪痕中微见凌厉。咬唇道:“浣碧此生是不嫁之身。小姐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
我沉默着不再做声。一口一口吞下槿汐为我拿來的食物。滚烫的粥入口时烫得我几乎要落下泪來。然而。我不会再哭。
槿汐服侍我服下一剂安神药。轻声道:“娘子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要筹谋的事多呢。”
我闭眼。我要好好地睡一觉。此觉醒來。恐怕再也不会有好睡了。
温实初來时。我也不对他细说。彼时我正对镜自照。轻声道:“我很难看。是不是。”
他微微惊愕。不明白我为何在此时还有心情关注自己的容颜是否姣好。然而他依旧道:“你很好看。只是这两天气血不足脸色才这样黯淡。”
我淡淡道:“我有着身孕。气血不足对孩子不好。劳烦你开些益气补血的药给我。还有。从前的神仙玉女粉还在么。”
他更吃惊。“好好的怎么想起神仙玉女粉來了。”
浣碧在旁道:“小姐决意要把孩子生下來。可是小姐现在这样憔悴支离。生下來的孩子怎么会好看呢。所以要吃些益气补血的吃食。再用神仙玉女粉内外兼养。”
温实初静默片刻。喜道:“你肯好好的就最好。益气补血尤以药膳为佳。我会每日配了來给槿汐。”他的声音沉沉而温暖。“这些都交由我去做。你安心调养就是。”
我淡淡道:“那些益气补血的药膳要见效的快才好。我最讨厌见着自己病怏怏的样子了。”见温实初离去。我向浣碧和槿汐道:“先不要叫他知道。”
两人低低应了一声“是”。浣碧轻声道:“若温大人要知道小姐有这个打算。只怕要跳起來拦着小姐了。”
我低低“嗯”一声。“何必叫他自寻烦恼。”
因着槿汐说“桃花可以悦泽人面。令人好颜色”。彼时又是春上。百花盛开。庭院里一株老桃树开得灿若云霞。于是槿汐与浣碧日日为我捣碎了桃花敷面。温实初让槿汐摘了桃花、杏花和槐花來熬粥。又日日滚了嫩嫩的乌鸡让我吃下。
玄凌一向爱美色。这也是我赖以谋划的资本。以色事他人。再不甘。也要去做。
如此十余日后。哪怕心的底处已经残破不堪。容色到底也是恢复过來了。
我黯然想道。原來人的心和脸到底是不一样的。哪怕容颜可以修复。伤了的心却是怎么也补不回來了。任由它年年岁岁。在那里伤痛、溃烂、无药可救。
浣碧有时陪我一起。会有片刻的怔怔。轻轻道:“小姐那么快就不伤心了么。”
我恻然转首。“浣碧。我是沒有功夫去伤心的。”我低头抚摸着小腹。“在这个孩子还沒又显山露水的时候。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妥。”
浣碧叹息一声道。继而软软道:“我明白的。”
夜间槿汐服侍我梳洗。柔声道:“今日浣碧姑娘的话娘子别太放在心上。”
我道:“我清楚的。她的难过并不比我少。”
槿汐轻轻叹了一声。道:“娘子的伤心都在自己心底呢。有时候。说不出來的伤心比说得出來的更难受。”
我黯然垂眸。“或许浣碧觉得。我的伤心并不如她。我对清的感情也不如她。”我伏在妆台上。软弱道:“槿汐。有的时候甚至连我自己也这样觉得。”
槿汐拢一拢我的鬓发。语气和婉贴心。“浣碧姑娘的伤心是为了自己再看不到王爷。而娘子。却是伤心得连自身都可以舍弃了。”
夜色似冰凉的清水湃在脸上。我苦笑道:“槿汐。你看我又一味伤心了。”我屏息定神。“这不是我能伤心的时候。你得和我一起想想。这宫里有沒有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
槿汐默默凝神片刻。眼中忽然闪耀过明亮的一点精光。她的声音执着而坚毅:“唯今能在皇上面前说的上话的只有李长。他从小陪伴皇上长大。最清楚皇上的性子。娘子如今要设法回宫。就一定要有碰的上皇上的机会。”
我神志清明如闪电照耀过的大地。“你的意思我清楚。我要回宫。必定得要人穿针引线。我本來是思量着能否找芳若。”
槿汐思虑片刻。道:“不可。芳若如今在太后身边侍奉而不是在皇上身边行走。一则传递消息不方便。二则不能时时体察皇上的心意。万一提起的时候不对便容易坏事。”
我的容色在烛光下分外凝重。“不是芳若。那便只有李长。我在宫中时虽给了李长不少好处。可如今我落魄至此。回宫的机会微乎其微。李长为人这样精明。怎会愿意出手帮我。”
槿汐神色冷清而理智。“即便李长不肯帮。咱们也一定想法子要他帮。不仅安排娘子与皇上见面需要他。以后种种直至回宫都需要他。”我很久沒有见到这样的槿汐了。我甚至觉得。这样在宫中时就事事为我谋划的槿汐才是我最熟悉的槿汐。她道:“皇后若知道娘子怀着身孕回宫是一定要想尽办法阻拦的。或许还会把娘娘怀孕的消息瞒了下來。太后如果不知道娘子有孕。那么对娘子回宫的态度也就会模棱两可。即便太后知道了。关心子嗣要把娘娘接回宫去。皇后若使出什么法子要耽搁下來也不是不能。而宫中的美人繁花似锦。皇上若一时被谁迷住了忘记了娘子。奴婢说是一时。只要有一时皇上对娘子的关心放松了。那么皇后就有无数个机会能让娘子‘无缘无故’沒了这个孩子。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娘子是经历过的。皇上有多么重视子嗣。沒了肚子里这个孩子。娘子真是连葬身之地也沒有了。”她的喉头闪出一丝决绝的狠意。“所以。娘子现在在宫外。要让皇上想起來要见娘子。将來要让皇上时时刻刻惦记着要把娘子接回宫去。时时刻刻惦记着娘子和娘子腹中的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一个皇上近身的人可以随时提醒皇上。那个人。。就是李长。而收买李长最好的办法。不是金帛也不是利益。”
我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心下不禁漫起一点惶恐。原本是一点。但是随着槿汐脸上那种凄清而无奈的笑意越來越深。我的惶恐也一点一点扩散地大了。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槿汐。你要做什么……”
槿汐的手那样凉。我的手是温暖的。却温暖不了她的手。我恍惚记起从前在太后宫。太后抄佛经常用的那支毛笔是刚玉做成的笔杆。坚硬而光滑。冷意就那样一点一点沁出來。冬日里握着写上片刻。就要取手炉來渥手取暖。槿汐嘴角漫起一点心酸的笑意。“内监是身子残缺的人。不能娶妻生子是一辈子最大的苦楚。多少钱财也填埋不了。所以他们常常和宫女相好。叫做‘对食’(1)。就当聊胜于无。也算是安慰彼此的孤苦。”
我身上一个激灵。几乎不敢置信。背心的冷汗涔涔冒出來。我大声道:“槿汐。我不许你去为我做这样的事。”
槿汐的身影那样单薄。她淡淡道:“这是最好的打算了。奴婢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但也算不得十分老。李长垂老之辈不喜年轻宫女。亦要个能干的互为援引。何况奴婢与李长是同乡。刚进宫时多受他照拂。多年相识。他也未必无意。奴婢愿意尽力一试。”
我几乎想也不想。就要拒绝。“槿汐。你跟着我已是受尽了旁人沒受过的辛苦。现下还要为了我……”我说不下去。更觉难以启齿。只得道:“‘对食’是宫中常见的事。内监宫女私下相互照顾。只是他终究不是男子。你……”
槿汐缓缓拨开我的手。神色已经如常般镇定了。她道:“这条路奴婢已经想的十分明白了。娘子再劝也是无用。槿汐身为奴婢。本是卑贱不得自由之身。如今就当求娘子给奴婢一个自己做主的机会吧。至于以后……不赌如何知道。万一幸运。李长就是奴婢终身的依靠了。”
月色透过薄薄的窗纸映在槿汐脸上。她的容色白得几乎如透明一般。一点血色也沒有。她缓缓站起身子。轻轻拂一拂裙上的灰尘。转身向外走去。
我惊呼道:“槿汐。你去哪里……”
槿汐转身微微一笑:“李长在宫外有座外宅。奴婢知道在哪里。也有把握能见到他。”
我清楚她这一去意味着什么。苦劝道:“槿汐。你实在不必这样为我。咱们总还有别的法子。是不是。”
槿汐只是一味浅浅的笑。“娘子回宫本就对李长无害。若得宠。更是对他有益。再加上奴婢。娘子放心就是了。”她拨开我拉着她的手。轻轻道:“娘子说自己是一己之身。沒有什么不可抛弃。那么奴婢早就是一己之身。更沒有什么可以害怕。”
她再不理会我。慢慢走到屋外。月色如惨白的一张圆脸。幽幽四散着幽暗惨淡的光芒。屋外群山如无数鬼魅怪异地耸着的肩。让人心下凄惶不已。
我第一次发现。槿汐平和温顺的面容下有那么深刻的忧伤与哀戚。她缓缓离去。一步步走得极稳当。黯淡月光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那么漆黑的影子。牢牢刻在了我心上。
注释:
(1)、对食:原义是搭伙共食。指宫女与宫女之间。或太监与宫女之间结为“夫妇”。搭伙共食。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