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车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怕出事。忙“哦哦”两声走开了。
鬓角有冷汗涔涔渗下來。我缓缓吐出三个字。“是佳仪。”
浣碧直直盯着我。“小姐。咱们去问她。咱们要去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害咱们甄府。为什么。”浣碧目中有幽幽的恨意。如一团鬼火在燃烧。
我心口怒火灼烧。那无数悲愤与疑问轰地冲向脑子里。我一下子挣脱玄清。起身就跳出了马车。“清。我要去找她。我要问她。”
我要问她。这么多冤屈。这么多的疑问。关节就在她身上。我怎么能不问。我怎么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我不能。因为我是甄家的女儿啊。
浣碧紧紧跟着我跑了出來。玄清急追出來。一把牢牢把我扣在他怀里。“嬛儿。你不要命了么。你怎么能去问她。”
我极力挣扎着。玄清的力气极大。那样大。我用力挣扎着根本挣脱不开。浣碧用力掰着玄清的手臂。哀求道:“王爷。奴婢也求求你。放我们家小姐去问。她不能不知道。这是咱们家的事呀。小姐不能任由我们甄家受这样的不白之冤啊。”
玄清牢牢扣着我的身体。不管我如何挣扎。他的眉头用力蹙着。在我耳边喝道:“你这样去问。她肯告诉你么。你要知道。她当初能反口。就证明她是皇后的人。只要你去问她。皇后就有一万个法子处置你。再处置你生活已经稍稍安定些的家人。”
我听着。胸口仿佛陡然被人用力击打了一下。立刻安静了下來。只木木地站着听他说话。他见我安静些。放慢了语气道:“你虽然在宫外。却依旧是在险境里。皇后并不想轻易放过了你。所以头两年。太后才会叫芳若姑姑每个月來看你一次。叫你抄了经文让她带回宫去。就怕你有什么意外遭了人家的毒手。现在皇后虽然放松了些。但一有风吹草动。未必不会要斩草除根。而在宫里的胧月就是首当其冲。宫中新人选入。皇后不会再理会你。但是你这样跑去找佳仪。不仅什么都问不出來。只会打草惊蛇。叫皇后再度注意你防范你。你明白么。”
我静静听完。双脚忽然觉得酸软。一时站不住。整个人软了下來。
玄清紧紧抱住我。坐在地上。再不说一句。浣碧怔怔地弯腰坐下來。神色悲伤而哀戚。。嘤嘤抽泣道:“小姐。咱们竟然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
我靠在玄清怀中。心中一时转过无数个念头。纷杂凌乱。好不容易定了定心。撇开跑乱了的头发。慢慢道:“不错。咱们现在就是什么也不能做。浣碧。家书传來。爹爹虽然远放川北。地僻寒苦。可是在任上做的甚好。哥哥也在岭南。虽然地方僻远冷清。可是性命安好。并无不妥。如果我们……我们现在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只要小小一步。就会害他们连性命也保不住。浣碧……”我凄然摇头。“现在。就算佳仪在我们面前。我们说什么。她听得进去么。她肯告诉我们原委么。”
浣碧摇摇头。木然道:“她不肯的。”
玄清安慰地拍着我的肩头。道:“你别急。咱们慢慢來。总有法子可想的。”
“想法子。”我忽然冷笑了一声。“即便佳仪肯说。咱们这位圣明天子肯信么。”我转向玄清怀中。呜咽道:“当时皇帝就不信。所以才有甄氏一族的一败涂地。若皇帝肯多信三分。若他……甄门也不至于如此。”我用力咽下哽咽凄楚之声。恨恨道:“从前我在宫里时他都不信。如今我被贬出宫。当日陷害我的皇后、安陵容和管氏个个在宫中屹立不倒。我还听说。皇帝对安陵容和管氏宠幸有加。刚刚又有进封。那么如今的我再说什么。还有什么用么。”我把脸埋于双膝之间。“当初若有一分可争之处。若不是到了心灰意冷、无力回天的地步。哪怕我再不甘再屈辱也会留在宫中以图后报。也不会让我的胧月尚在襁褓之中就离我而去。”我越说越痛心。心口激荡如潮。澎湃迭起。
玄清心疼不已。再抱紧我一点。轻声道:“嬛儿。你往深处想。若现在真被你问到佳仪。她肯为你翻供。皇兄也了解你家冤屈。那么又会怎样。”
“会怎样。”我喃喃道:“爹爹和哥哥会沉冤得雪。会回朝。会官复原职。甄氏一族依旧会显赫。”我伤心地别转头垂泪。“可是嫂嫂和致宁再也回不來了。回不來了。”
“那么就算皇兄为你父兄雪冤。但是皇后的地位会撼动分毫么。”
“皇后。”我又是愤恨又是哀戚。
“不错。”玄清的语气冷静而理智。“只要有太后在。皇后依旧还会是统摄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且即便佳仪翻供。也沒有十足把握把矛头指向皇后。既然皇后平安无事。那么为了不连累自己。安陵容也会平安无事。或者连管氏也不会被牵连。毕竟你家之事。她们都沒有出面做什么。如果事情当真盘根错节。牵连太大。那么为了稳固朝廷根基。皇兄就算明知有冤。也不会查下去。”玄清的声音有些沉痛和无奈。“因为他是皇帝。朝廷才是最重要的。他不会为了一人一事而去做伤害朝廷根本的事。这件事。你一定要明白。而你的父兄。即便返还朝廷依旧为官。但强敌环伺。不啻于再入虎口。若再有变故。他们还经得起几次。”
“经得起几次。”我仿佛是自问。“回到朝廷。爹爹就又要去和人明争暗斗。爹爹已经老了。沒那份心力了。”我无声无息地苦笑出來。无力道:“清。若是我父兄可以有个清白。那么他们就要重回官场去无休无止地和人争斗;若是不还他们清白。就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让他们父子远隔南北。与我天伦难聚。清。我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他懂得地摇了摇头。“只怕你稍有举动。你父兄的冤屈还未洗刷。你、胧月、你的父兄家人。都已经身遭不测了。”
我只觉左右为难、悲苦无尽。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來了。
“小姐”。浣碧忽然叫了我一声。望着远处出神道:“清河王爷思虑周详。什么都想到了。咱们确实是不该轻举妄动这一步的。只是……”她的目光忽然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般。冒出炽热的火焰來。“王爷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沒说。”
她骤然把目光逼视向玄清。淡淡道:“王爷。难道你劝小不要轻举妄动。却是一点私心也沒有的么。”
玄清听她这样说。缓缓低下头去。道:“浣碧……”
浣碧一袭绿衣。系浅青色的丝绦。迎风翩然如蝶。她的身姿掩映在萋萋芳草之中。似乎要和这周遭的绿意融在了一起。唯独一张清秀脸庞雪雪白无半分血色。一对瞳孔似望不到底的两潭死水。“浣碧虽然是奴婢。可是这件事上十分明白。王爷这样苦劝小姐。也是怕若甄门脱罪。小姐也会重回后宫。重回您的皇兄身边。那么你和小姐。就真真是被斩断情缘了。是么。”
我微微苦笑。语气沉沉如秋雨暮霭。“浣碧。大周开国多年。你可有听说过出宫修行的妃嫔还能再度重回宫廷的么。你以为人人都是武则天呢。还是个个皇帝都如李治一般长情。何况皇帝逐我出宫。也并非是被我父兄连累。而是不忿我冒犯先帝后又性非和顺吧。这也是皇后为什么不再追害我的缘故了。”
浣碧幽幽道:“话虽如此。但小姐终究是胧月帝姬的生母。若甄门沉冤得雪。皇上或许念及旧情。也会想起小姐。到时即便礼制相关不能接小姐回宫。也会常常來看望小姐吧。那时这般光景。王爷和小姐还能这样來往自如么。”
“浣碧……”我心中一惊。不自觉地去看玄清。
他这样想或许是自私的。然而他这样的自私。也算的有错么。
或者到了那一日。我会不会也这样自私呢。
玄清垂首片刻。忽然扬起那双清亮的眸子。微微笑道:“浣碧。你竟这样聪明。”
浣碧呆了一呆。方才觉醒过來。嘴角浮起一缕牵强的笑意。欠身道:“王爷这样说。是夸赞奴婢呢还是讥讽奴婢。”
他缓缓摇头。轻声道:“浣碧。你的确知晓我的私心。可是若沒有前头种种缘由。或许你真可以认定我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可是……”他淡淡微笑。如拂过这郁郁长草之上的轻风。道:“那么换作是你。你愿不愿意你的父兄回到宫廷争斗中去。连下半世的平安都难保;你愿不愿意你的长姊回到一个不珍惜她、不疼爱她、不信任她的男人身边去。再和无数女人争斗不已……”
浣碧脸色阴晴不定。仿佛是夏日阵雨后的天气。依旧变幻莫定。片刻。抬头道:“王爷……”
玄清拦下她的话。继续道:“既然你与他们骨肉同胞、血脉相连。那么。你告诉我。你愿意你的亲人去过那样的日子么。好比你长姊。若在宫中胜利。那么就意味着她一辈子都要和不同的女人争斗残杀;若她输了。可能连葬身之地也沒有。你是她的妹妹。你告诉我。你愿意她去过这样的日子吗。”
浣碧惊慌不已。连连摇头。
玄清叹了一口气。道:“她在宫里过什么样的日子。你陪在身边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你还要她再去受一回苦么。既然你不愿意。那么我把她视为毕生珍爱。我自然是更不愿意的了。你明白么。”说着。牢牢握住我的手。
浣碧大为震动。不由张口结舌愣在了那里。我心下亦是感动不已。缓缓落下泪來。反手也握住他的手。低头道:“可是他们是我的亲生父兄。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分割两地。天伦不得相聚。”
他低声道:“你别忘了。我虽然是个闲散宗室。却也是个王爷。当今皇帝的手足。你父兄分居川北岭南。相距千里之遥。若有可能。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们调往一处。只是委屈你些。不能时时得见父兄了。”
我低头拭泪道:“若能让爹爹老怀有慰。即便我活着时不能再见到他们。又有什么要紧。”
浣碧定定看着玄清。道:“王爷可以做到吗。”
玄清神色认真而坚定。看着我道:“我答允嬛儿的。一定会做到。”
浣碧手指绕着衣上丝绦。沉吟片刻。道:“王爷对长姊的心意浣碧看在眼里自然明白。王爷既然这样说。那么浣碧就代父兄和长姊谢过王爷了。”说罢敛衽为礼。一鞠到底。
再抬起头时。浣碧眼中已莹然有光。轻声道:“方才浣碧言语冒失。冒犯王爷了。”
他宽容道:“沒有什么。你也不过是说出我的难言之事罢了。”说着扶我起來。唤了车夫回來。柔声对我道:“天色向晚。我们还是先回去要紧。”
时值九月。道路两旁稼禾成熟。尽是荠麦沉坠。偶尔风过。麦浪起伏如黄海生波。汹涌叠嶂如潮起潮落。亦仿佛我心头无尽的心事与哀愁欣慰。我为免玄清担心。虽然面上不再露忧愁之色。然而马车稍稍一颠簸。无限心事又翻涌了起來。
(1)、(2)、出自唐代白居易的《琵琶行》。这几句是写琵琶女年少风光时的歌妓生涯。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