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间,我特特叫槿汐点亮了油灯与蜡烛,披了间衣裳精神奕奕地裁剪衣衫,然而真真可以为女儿做件衣衫了,却是犹豫了半天仍不能决断,
槿汐道:“娘子在裁剪缝制上并不输于人,为何这样犹豫,一刀也剪不下去,”
我略略赧然,道:“只怕一下子剪得不好,不能为胧月裁制一件最好的衣裳,”
槿汐笑道:“娘子是帝姬的亲娘,为她做的自然是最好的,娘子放心大胆地做就是,”
我用针划一划头皮,含笑道:“近乡情怯,大约就是说我这样的了,”
正巧浣碧浆洗完了今日的衣裳进來,神色有些疲倦,见桌上叠放着好几块鲜艳的好衣料,不由好奇道:“今日芳若姑姑來过了么,以往都不是这个日子啊,”又问,“此番芳若姑姑怎么送了衣料來了,”
往往芳若來看我,只是送些吃食点心或是日常要用的东西,从未送过料子,我身边仅带了的几件旧衣,也是进宫时的陪嫁,现下悉数收好了再未穿过,我在寺中修行,未免惹眼,虽是带发修行,却也和寻常众尼一般,只穿灰色布袍佛衣,
我只专注在衣料的裁剪上,随口道:“是六王送來让我缝制了衣裳给胧月的,”
浣碧惊喜道:“王爷从上京回來了么,几时回來的,”
“三日前”,我道:“想是匆忙回來,还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浣碧目光专注,落在我放在手边打开的画卷上,她的语调中又淡淡的欢喜:“这孩子是咱们的胧月帝姬么,”
槿汐亦是高兴,欢快道:“是啊,长得这般可爱,眉眼和娘子简直一模一样,”
我的目光亦被吸引,注目良久道:“敬妃丰腴了一些,想來日子过得顺坦,可惜眉庄又清瘦了,”
槿汐凑在一旁道:“也并不十分看得出來,沈婕妤自禁足之后,一直都沒有再圆润起來,也是难为了她了,”
浣碧轻声道:“这画上人物栩栩如生,画师倒是画的很好,”
我看了一眼,微笑道:“王爷身负才名,我从前只以为他在诗书上得意,骑射也极好,不想连丹青也这般擅长,”
浣碧微微吃惊,旋即只是如常一般微笑道:“王爷有心了,”说罢也不说话,旋身出去打了水进來,
案上的瓷瓶中供了一大束芦花,是回來时在岸边摘的,无香亦无好颜色,只静静供在瓶中,望一眼,便觉得清宁淡定,
如此,我每夜挑灯裁制,终于在胧月生辰的前两日,赶出了一套衣衫**,一件件按着尺寸做了,水红纹锦制成两件肚兜,分别绣蝶戏牡丹和穿花龙凤的五彩丝图案;碧色织暗花竹叶锦缎做了身小小的裙褂;鸟衔瑞花锦做了冬天的锦袄锦裤;宝照大花锦做了套春秋衣裤;方格朵花蜀锦做了件胧月生辰时穿的衣裳,也许她未必会穿;玫瑰紫的缎子则分别做了袜子和围脖,
如此左端详右端详,察看针脚是否做的足够细密,只怕一个疏忽线头会伤了胧月娇嫩的肌肤,
做成时浣碧与玄清俱是欢喜不已,浣碧担心道:“这衣裳做得极好,只是小姐如何把这衣裳送进宫去呢,倒是叫人大伤脑筋,”
我只顾看着衣裳,和颜微笑道:“明日王爷自会來取,”
浣碧道:“小姐一人去见王爷么,”她想一想,道:“王爷身边有位叫阿晋的贴身侍从,是我在宫中时就结识的,如今长久不见,也不知他好不好,”
我微笑整理好衣裳,小心裹进一个包袱里,道:“我倒不知道有这个人,只是如果你想去,明日陪我一起也好,”
浣碧微微含笑,“小姐如此说了,我自然要去的,”继而心疼我道:“小姐今日可以早睡了,这两日为了缝制帝姬的衣裳好几日沒有好好睡了,瞧这眼睛下都乌青了,人都要熬坏的,今日早点睡下吧,”
我打一个呵欠,笑道:“你说得是,只是为了胧月,我怎么辛苦煎熬都是甘愿的,”
次日中午,寻了个空隙,依旧到河边等候,去时玄清已经到了,这次身边果然跟了个小厮,年纪不过二十上下,一看就是机敏的样子,人也敦厚,
浣碧远远看见,便招手唤:“阿晋,”
阿晋见了浣碧也高兴,见面便道:“好久不见浣碧姑娘了,原以为甘露寺里粗茶淡饭,沒想姑娘更见标致了,”
浣碧啐了一口,作势就要伸手打他,嗔道:“越來越油嘴滑舌了,招人讨厌,”
玄清见他们嬉笑,向我道:“这是阿晋,我自小的长随,”
阿晋见我,忙请了个安道:“从前在宫里沒给娘子请安,如今一并补上,”又笑道:“从前总听我们王爷说娘子怎样好怎样好,却从沒有眼见过,总以为是王爷夸大其词了,如今一见,却觉得我们王爷口齿上虽好,但论起娘子的好來,终归是不如了,也不晓得是什么道理,”
浣碧在一旁听得笑得止不住,又啐道:“小姐别听他,阿晋仗着王爷宠爱,一味的油嘴滑舌,”
阿晋叉腰,仰着脖子道:“听听浣碧姑娘这话,奴才可说错了么,哪里有婢女说自己主子不好的,真是闻所未闻,”
浣碧又气又急,狠狠跺一跺脚,玄清边笑边在阿晋头上弹了个“爆栗”道:“越发爱胡说了,”
我笑盈盈将衣裳递到玄清手中,道一声“费心”,又像阿晋道:“浣碧原揣摩着你会來,特意求了我带他來,却不想你一见她就招她生气,”
阿晋忙告饶道:“奴才并不晓得这层,这样说來的确是奴才的不是了,”说着去拉浣碧的衣角,道:“我不懂事,好姐姐可饶了我这遭吧,”
浣碧用力拨开他的手,“羞红了脸道:“王爷在这里呢,也不管教阿晋,越发胡闹了,”又道:“这衣裳费了小姐多少功夫,有劳王爷送进宫了,”
玄清澹澹一笑,“这个自然,”
我从包袱中取出一个红缨球,坠着两个银铃铛,叮铃作响,笑吟吟道:“这是给御风的,王爷也请为它戴上吧,”
玄清故意蹙着眉头道:“可见清在娘子心中还不如御风呢,独独有给御风的,却沒给我的,”
我掩唇笑道:“王爷上回不是说,御风把王爷的坏处学得十足十么,那么送给御风,也如同送给王爷了,”
这般说笑一晌,阿晋道:“还要去探望老太妃呢,”
如此,也匆匆散了,
回到屋中,却见芳若已经等在了那里,见我回來,忙含笑起身道:“娘子回來了,因为忙着操持帝姬周岁生辰之礼,所以晚了两日过來,”
我静静道:“不妨事的,姑姑请坐吧,”
芳若依言坐了,端详我片刻,笑道:“娘子今日气色挺好,方才去哪里逛了么,”
浣碧斟了茶上來,笑着道:“小姐见今天天气还好,便叫我陪着四处走走,”
于是芳若拣了胧月周岁生辰贺宴之事來说,内务府如何筹备、如何成礼,各宫嫔妃又准备了什么贺礼,道:“其他娘娘小主送的倒也罢了,不外是如意、金锁、元宝一类,唯有徐才人送了一座白玉观音像,倒是十分有心,”她娓娓道來,“娘子是在甘露寺修行,自然不能在帝姬身边照拂,徐才人送了白玉观音像给帝姬,一则是以观音普度众生慈悲宣示娘子爱女之心时时皆在,自然也有说敬妃娘娘的意思;二则也是给帝姬安神祈福用的,这座白玉观音像所费不赀,徐才人家境寻常,倒是费了不少心力的,”
我听芳若独独说起一位徐才人,亦见她疼爱胧月,不由问:“徐才人是谁,”
芳若含笑道:“徐才人娘家姓徐,闺名燕宜,正是去年这个时候选秀进來的,初封采女,如今已经是才人了,”
我微微沉吟:“徐才人很得宠么,”
芳若摇头,“最初也还好,只是眼下并不算得宠,也可说是默默无闻,如今宫里占尽风头的除了安容华和管顺仪,,也就是从前的安芬仪和祺嫔,除此便是去岁新进的庆贵人、昌嫔和杨良娣,此三人是新进宫嫔中最得宠的,尤其是昌嫔胡氏,她并不是以秀女身份入宫的,而是宫宴时皇上亲自看上的,她的生母是太宗的妹妹舞阳公主的小女儿,也就是现在的晋康翁主,虽然晋康翁主的夫婿家沒落了,可算起來还是皇家的亲戚呢,人又生得美,刚进宫的时候连太后都特意召见了,”
我掐着手心,冷笑一声道:“恭喜安容华和管顺仪,步步高升,又都晋封了,”
芳若平板道:“的确如此,这一年内安容华又得晋封,的确风光无比,”芳若放缓了语气,一字字道:“况且眼下,昌嫔已经有孕了,”
我陡然一惊,双目微张,道:“昌嫔有孕了,”我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平静了下來,试探着道:“昌嫔身份贵重,非比寻常,有孕了自然是好事,将來若生下了帝姬或是皇子,身份都会格外尊贵,”
芳若一愣,旋即明白我的意味,轻声细语道:“娘子放心,胧月帝姬自然有胧月帝姬的庇护,至于昌嫔小主的胎,自然而然会让皇上有所关注,不仅如此,所有宫中之人都会关注,连昌嫔小主的生母晋康翁主也时时进宫探望呢,”
我微微合上双眸,意味深长道:“既然如此重视,昌嫔的胎一定会安然无恙了,”
芳若朝天一笑,淡然道:“这个谁知道呢,只是因为昌嫔的身孕,皇上已经有三四天沒有去看望帝姬了,不过帝姬生辰之时,皇上一定会到的,”
“这个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等到昌嫔的孩子出生,胧月也会更遭冷落了,”我忧愁叹息,“沒有生母在身边的女儿,总是要吃亏些的,”
芳若不以为然,“然则温仪帝姬有位份最高的端妃娘娘抚育,淑和帝姬有生母欣贵嫔,淑和帝姬的宠遇尚不如温仪帝姬,而两位帝姬,都及不上胧月帝姬得皇上钟爱,”
“只是……”我的眉头渐渐蹙起如山峰,“胧月的生母,是被皇帝所厌弃的人呵,所以,胧月在宫中最能依靠的,就是他父皇的钟爱,唯一而不会减轻的钟爱,才是她的安身立命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