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了一声,却也不敢笑,更不知该如何回应,
莫言直截了当道:“好比那个太医,他对你可不是什么寻常來看失宠的主子的心,你自己晓得,男人啊,得不到你的时候总是千方百计死皮赖脸地赖着你讨你喜欢,一旦得到了,甩开你就像甩开破鞋似的,哪里还记得对你用过多少心,尽过多少力,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一口气说完,话说得太急,呼呼地喘着粗气,
我沉默着,手指划过清凉的溪水,那种沁凉的意味,透过肌肤直沁入心里去,我定定望着她,带着质疑的口气,“你……”
她拍一拍手,仰头看着明媚若金的阳光,强烈的光线逼得她微眯了眼睛,她的声音是幽微的一线,似一根尖锐的细针,闪烁着逼仄而寒冷的光泽,缓缓逼近:“不怕告诉你,我是半路出家的,”
我点头,“我晓得,若是自幼出家,不会这样格格不入,亦不会这样性子急躁,”
她眉毛一扬,大声道:“不错,我嫁过人,生过孩子才到了这甘露寺出家修行,”莫言望着溪水出神,偶尔抠一抠石缝里的苔藓,那样幽绿暗沉的颜色,仿佛她此刻的心境,“我是性子急躁粗鲁,然而年轻未嫁人时谁不是好女儿來着,性子温柔沉静又腼腆,只不过嫁人之后心力交瘁不说,若碰上丈夫不好,婆家苛刻,只怕再好的珍珠样的女儿家也被生生磨成鱼眼珠了,”
其实仔细看莫言的容色,也不算难看的,即便岁月的风霜与眼角的戾气已经无法遮盖,然而下颌柔美的弧度却依然有着别样的风韵,可以想见若时光倒退二十年,她的容貌亦是十分清秀可人的,想來也得到过不少男子的爱慕,
“那么你又为何出家,”
莫言不假思索道:“嫁错了人,我与他本是门当户对,都是出身普通农家,又是邻村居住,从小就相识的,沒嫁给他之前他待我好,我又会一手纺纱的手艺,能帮助操持家务,他便欢天喜地的娶了我回去,后來我年纪大了,又连连生了两个女儿,臭男人嫌弃我不能为他生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又养不起两个女儿,小的一出生,就把她活活溺死了,我气不过,又伤心,和他争吵了两句,他 便要赶我出门,婆婆和小姑不仅不劝,还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又说要替他找一房年轻会生养的新媳妇,我一怒之下就带着大女儿出來了,连休书也不曾要,一个女人,生不出儿子已经被人笑话嫌弃,又沒有什么本事,只能拖着女儿到寺庙里來求一口饭吃,”
她说完,眼角隐隐有一点泪光,然而语气却是平淡而疏离的,连自身的愤怒和不甘亦是淡淡的不着痕迹,这样的平静,想必亦是伤心到底了,我听得心惊肉跳,如何能让一个男人亲手溺毙自己刚出生的女儿,何其残忍啊,我心中亦难过,于是好言劝道:“你别伤心……”
莫言使劲一昂头,迅速抹去眼角泪水,截断我的话头,狠狠啐了一口轻蔑道:“呸,臭男人配让我伤心么,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我心中伤感,亦有些欣慰,莫言连生两女被夫家嫌弃,扫地出门,而我却庆幸我的胧月幸好是女儿之身,才能在宫中安安稳稳生存下去,避过多少人的明枪暗箭,可是若我还在宫中,还是妥妥当当地做我的莞贵嫔安享富贵,只怕我也会暗自遗憾我的胧月是女儿之身吧,
我暗自压下心绪,想起一事,问道:“你说你女儿跟着你出來了,”
莫言“嗯”一声,冷笑道: “你以为甘露寺是什么好地方,那些尼姑们瞧不起我出身贫寒,能收留我一个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我便想尽办法安顿了女儿在山下寻了份工做,也算能互相照应些,我初來时还好脾气些,她们平日里冷嘲热讽刁难欺侮我也都忍了,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砸了寺庙里百來斤重的一个大水缸,从此沒人敢再欺负我了,到底是人善被人欺,柿子捡软的捏,”她慨叹着拍一拍手,向我道: “你也忒好脾气了些,由着她们欺负,”
我笑一笑,道: “你还有个成年的女儿可以依靠,反正在寺里也是赤条条单身一人,沒什么好怕的,而我呢,我是从宫里出來的,甘露寺是我最后的容身之所,若离了这里,我当真也是无路可去了,何况还有浣碧和槿汐两个,又要被我拖累了,”
莫言若有所思,点一点头道:“也是的,那真是委屈你啦,”
我苦笑,“不过是得过且过罢了,若说委屈,又有哪里是不委屈的呢,”
莫言道:“那也是,你瞧甘露寺这一群姑子的样子就知道,平日里为了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明争暗斗、花样百出,你以前是宫里头的贵人,那里的女人可比甘露寺的多得多,但凡牵扯上了男人、牵扯上了富贵和权力,哪一个女人不是放出了手段杀红了眼睛一般穷凶极恶,你从前受的委屈也不会少,”
她本是个粗人,说出这样体贴暖心的话來,我当真是有些感动的,放眼甘露寺中,除了浣碧和槿汐,谁又会对我來说这样的话,
我眼圈微微一红,终究是要强,不愿意被她看出來,只低头揉搓着衣裳,轻声道:“你倒看的清楚,”
莫言轻轻“哼”了一声道:“有什么不清楚的,放眼去看这世间,享福安乐的总是男人,女人哪,无论是穷人家的还是富贵人家的,还不是一样受苦,”她叹息道:“就如你我一样,人要不是被逼到了极处走投无路,谁肯抛家别子半路出家,”
这话如重重一记击在我心口上,猛地一震,然而心里如何震动,我亦只是笑笑,不做它言,
莫言见我只是怔怔的,晓得我心里不好过,笑道:“我说件笑话儿给你听,”
我勉强提神,笑笑道:“什么,”
她神秘一笑,复又坦然道:“我从前那个臭男人上月又來找我了,”
我“啊,”了一声,道:“你可要跟他回去,”
她斜斜瞪了一眼,道:“他是要我回去,可我若是跟他回去,现下也不在这里了,”她笑道: “臭男人新娶的老婆生的也是个女儿,而且臭男人对我说,他新娶的老婆年轻是年轻,样貌却不能和我年轻时比,而且手爪子又笨,从前我织布,一天就能织两匹,而且织得又密又好,那女人两天织不成一匹,还常常断了线头错了针,把臭男人气的要死,打也不中用,”
“那你如何跟他说的,”
莫言眼中有柔和而冷厉的光泽,“我只告诉他一句话,把我死了的小女儿的命还回來,只要她活过來,我就跟他回去,那臭男人沒话说,只得讪讪走了,”她的语调变得温柔而悲戚,“你不晓得我的小女儿,她有多可爱,我爱得不得了,只可惜她在这世上活了才不到三天,”四周寂静的,有风声穿越而过,呜咽如诉,和着莫言的伤心,格外叫人觉得悲伤,
莫言狠狠拭去泪水,道:“臭男人可想的美,叫我回去白白让他享齐人之福,我才不给他做老妈子呢,我干干净净一个人,带着我女儿,可比在他家自在得多,我的小女儿,可不能白白死了,”
我恍惚地记得从前翻阅《诗经》,见到过这样一篇: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合去,”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可见男子薄幸、女子薄命,古來皆是,并沒有一分更改,而莫言,自是比蘼芜女坚韧勇毅得多了,
我紧紧握一握她的手,安慰道:“沒事了,终究已经过去了,”
莫言凄然一笑,“你晓得我为什么肯跟你说这些话,”
我摇头微笑,“大抵是因为你觉得我口风严密,”
她默默一笑,反握住我的手,“因为我看的出來,你心里头的苦并不比我少,”
我静静含笑,风从湿润的手上吹过,仿佛有泪痕干后的紧涩感觉,然而,我能说什么呢,我终究,也只能是无言,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