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宜修。”我的唇齿间凌厉迸出皇后的名字。字字诛心。“我以为沒有妨碍她。在她眼中。我却已经是个最妨碍的人了。”我看一看槿汐。心底骤然涌出一股软弱与悲怆。“她最初。亦不过是利用我与华妃抗衡啊。自我入宫以來。早已步步处处在她算计之中。人为刀俎。我身为鱼肉还不自知。又如何与她抗衡。她早就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啊。”
槿汐微微低头。她日渐清瘦的下颌在昏黄的烛火摇影中有淡淡坚定的弧度。微红的烛光似水痕划过。在她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颇为妖艳的嫣红。只是那嫣红也如影子一般。有阴暗的晕色。她默默盘算半日。“不要说以今时今日。哪怕是从前。咱们一时也沒有能力与皇后抗衡的啊。”
槿汐说的是实情。我何尝沒有仔细盘算过。在我蒙头昏睡的晨光里。我在身体的痛楚中。并沒有完全沉睡过。无数次的痛苦。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因为疼痛的牵扯而愈发清醒而委顿。我再不甘心。亦只能承认。“在后宫中。多数嫔妃以为她贤良淑德。往往知道她真面目的嫔妃都会有意外的横祸发生。所以她面对后宫的笑容永远温和贤淑。更重要的是。连皇帝也这么认为。她是朱氏家族的女儿。太后的亲侄女。皇帝的亲表姐。纯元皇后唯一的亲妹妹。这是她母仪天下牢不可破的血缘力量。即便她沒有子嗣……”我冷笑一声。仿佛黑夜里悄然掩伏枝头的夜枭的凄厉鸣叫。“不。从前悫妃的儿子已经成了她嫡嫡亲的儿子了。她只消等着坐稳她皇太后的位子就是。”
“皇帝……”槿汐额头上的青筋微微一跳。目光灼灼望向我。
她的意思。我如何不了然。凄苦的笑容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唇角。如裂痕一般横亘在我脸上。我静一静声道:“怀着胧月后來那几天。家中事发。变故横生。我何尝沒有想过。若肯委曲求全。或许能求他相信甄家的清白。然而他哪里肯信。依旧是一道圣旨贬黜了我家人。其实是我当时想不明白。若他相信我。我自然不会因纯元皇后的一件故衣而被禁足。在棠梨宫中受尽冷落苦楚。白白赔上了流朱一条性命。甚至连我有身孕也不得外出。我是前后想的明白了。才自求出宫修行。其实即便我还在他身边。他还册我昭仪。我如何能对着他强颜欢笑、忍辱承欢。他终究是皇帝呵。而我甄嬛。绝不是这样的性子。”
槿汐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道:“其实甄大人、甄夫人和甄公子虽然南北两隔。然而总算性命都保住了。娘子虽然要强。却也不至于刚毅硬气如瑞嫔小主。自杀明志、申诉冤屈。却还落了一个胁迫君王的罪名。死不瞑目。只是可惜了甄少夫人和小公子。”槿汐沉吟片刻。终于还是问。“其实有件事奴婢一直想不明白。若安陵容恨的是娘子。只管对娘子或者娘子的至亲下手也算有情由。怎么会反而是甄少夫人和小公子惨遭横祸。奴婢听说。当时为甄少夫人和小公子医治疟疾的。正是安氏自己身边的太医。实在是蹊跷。”
这情由。以往若在宫中。我是半分也说不出口的。只得由着它埋在心中。任由它烂在肚子里。然而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了。
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语气。由激烈克制成平淡。“女子的嫉妒。是非常可怕的。尤胜于洪水猛兽。”我顿一顿。“尤其是男女之情。”
槿汐陡然一惊。立刻明白过來。她的吃惊不亚于我当年在入宫前一夜发现的陵容的眼泪悲泣。她怔怔片刻。容色稍稍恢复。道:“奴婢自问在宫中磨砺多年。也算见过不少人与事。虽然亦能体察出安氏些微的不轨之心。然而甄公子……安氏对甄公子。奴婢当时真真沒有看出半分來。”
我长长地叹息一句。道:“何止是你。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连我自己也几乎不能相信的。然而所谓孽缘。真真切切是有的。安氏心思之深沉细密。亦可见一斑。”我怔怔落下泪來。滚烫的眼泪几乎烫伤到我的心智。“从前你旁敲侧击。亦提醒过我安陵容或许有二心。要我小心提防。是我自己太相信她。太相信所谓姐妹之情。才至于今日的地步。也是我大意轻信、咎由自取了。”
槿汐道:“这便是娘子的软弱之处。太过重情了。其实在宫廷之中。不妨把‘情’之一字看得淡些。便如敬妃娘娘一般。或许要自在坦然得多。”
我哽咽着。将自己一直未曾想明白的心思一一道來:“槿汐。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待安陵容。虽不如对眉庄一般掏心掏肺。也算是尽心尽意。缘何她恨我至此。先以舒痕胶杀我腹中幼子。再依附皇后联手扳倒我。将我踩至最底处。连我一家老少也不放过。我不明白。她怎会这样恨我。”
槿汐的神色亦是复杂而迷惑的。然而她坦然一笑。却是世故的明白洞悉。“人心的繁复善变。大约也在于此吧。”
“人心的繁复善变……”。我喃喃反复自语。“槿汐。如今我常常有一种痴心妄想。人生若只如初见……譬如陵容。只是我初见她时那般柔弱楚楚。眉庄姐姐也是那样爽朗大方。而他。只是我初见他时的样子……”我凄婉一笑。“漫天四散如雨的杏花中他含笑而來。那一个春天……可是春天。终究是要过去的。若时间只停在那一刻。沒有后來的种种纠结。该有多好。”
夜风从窗缝间贯入。带着潮湿阴寒的气息。似一口欲吐未吐的叹息。晃得原本稀微的烛火跳跃明灭。槿汐伸手护住火苗。默然片刻。道:“秋风悲画扇。故人心易变。世间的事往往如此呵。”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我缓缓吟诵完。夜雨霖铃愁难当。我竟轻轻地笑了。道:“今夜竟也是寒雨霖铃的时候呢。槿汐。你信不信。薄幸锦衣儿,这些日子來。其实他几乎不入我的梦來。只怕长久下去。我竟快要忘了他的样子了。”
槿汐的笑有沉甸甸的温和。安抚人的心。道:“他原本就是娘子决意要忘的人呵。不记得自然是最好的事了。宫中的日子从來最能磨砺去人的棱角。娘子入宫多年。对人事、对他。多是隐忍求全的。宫廷中红墙朱影纷争不断。奴婢常常会觉得。娘子初入宫闱时的气性都已经消磨殆尽了。直到那一天。娘子与他决绝拜别。决然吟诵‘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如此果决坚毅。一去再不肯回转。奴婢才清晰觉得。这才是娘子真正的本性。娘子之所以为娘子。便当如是。只可惜。宫里是容不下这样的好气性的。娘子能走得出來。保全自己也保全别人。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感激槿汐的通达明白。然而亦道:“即便我忘记了他。有些事、有些怨恨伤心。只怕也要很久才能忘记了。”
“雁过终究也留痕。何况是人呢。即便长久以后娘子真真正正忘记这个人了。有些伤痕到底也是抹不去了。人有心魔。娘子也要极力平复才好啊。”槿汐劝完。笑容明亮而清澈。如水波摇曳。仿佛能照亮人的眸子。“那么。其实算不算是娘子对他的情意也不是真正的铭心刻骨呢。所以怨恨伤心要比思念爱慕來的多。若是真正情意深刻而坚定。是不会轻易被仇恨怨念所遮盖的。自然。宫中从不需要这样的情意的。这样的情意即便有。也经不得风吹雨打、种种阴谋诡计。总要消散去的。不过话说回來。若只是娘子费心劳力维系这样的情意。他却猜疑揣测。这情意如何能长久。反而叫娘子落到伤心出去。这世上的好情意。必得是你有情我有意。你信我我也信你。方能真心相知。到长久里头去。”
我微笑道:“槿汐。你是否今年已年过卅五。是否真的自幼生长在宫中侍奉。”
槿汐微微惊讶。“这个自然。”
我笑:“那么。为何你懂得的竟比这世上万千痴男怨女懂得的都要深切明白。”
槿汐也是失笑。“娘子取笑奴婢呢。娘子一向聪敏。怎不晓得大千世界之事。本就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尤以情爱为甚。若换做是奴婢陷于情爱之中。此刻也不过是个最最糊涂的人罢了。”
我微微颔首。“只是槿汐。你最最精明。怎会陷于情爱之中。有不能自拔的一天呢。”
槿汐是神色一个恍惚。反而是我觉得恍惚看错了。槿汐如何会有这样哀伤而多愁的一瞬流露。定是我看错了。她很快笑道:“奴婢身世卑微只懂得服侍主子。又是卅五老女了。大半辈子早已过去。如何还有情爱之事。当真是说笑话了。”
我与她说话。心中烦扰已经减轻了大半。此刻也笑道:“是啊。这事的确是我玩笑了。只是如今叫我看來。无情竟是比有情好的多多了。”
槿汐只是笑。“是么。若有一天娘子或许遇上真心待娘子。娘子又真心相待的人。恐怕娘子便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我哑然失笑。“槿汐。你是笑话果然比我打趣你的更过分了。我已在佛门之中。怎还会遇见这样的人呢。”
槿汐服侍着我擦洗了身子睡下。只一味和静微笑。“的确是奴婢玩笑了。引娘子笑一笑。能好好睡罢了。”
如此我复又睡下。窗外雨声潺潺。风声萧萧。本就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又牵动离情别恨。人世凄凉。我在长久的倾诉中不觉泪洒窗纱湿。亦稍稍得到平息。渐渐睡稳了过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