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坑坑洼洼的,罗狗子和钱栗树费了些劲儿才把车推出来,刚要问青桃往哪儿走,猛不防暗处蹿出双捧着包子的手,两人身体打了个哆嗦。
再看阴暗处显露的那张殷切带笑的脸,更让人毛骨悚然。
“吃两个包子吧。”
故作温声的话差点差点让罗狗子撒腿逃命,要不是记着旁边站着钱栗树,恐怕真那么做了,饶是这样,双腿止不住发软。
难怪说人吓人吓死人,谭家婶子这张脸扮起鬼来当真恐怖至极。
两人似乎懵住了,邵氏的手还僵在半空,见状,语气愈发轻柔,“吃包子吗?”
钱栗树先反应过来,告诉邵氏已经吃过早饭了,前段时间他爹收了十几个徒弟,天不亮就要起床督促他们学习,故而早饭要比普通人家的早。
罗狗子住在钱家,亦不会饿着肚子出门,但他惯来贪食,抵挡不住包子的诱惑,“婶子,我吃两个肉包吧。”
“好。”邵氏脸上笑开了花,像儿媳生了大胖小子四处炫耀的老太太,眼睛都快笑没了。
边咬包子边打量着邵氏,心里说不出的怪异,小心翼翼试探问了句青文大哥家的是不是有喜了,结果邵氏反问他是不是从哪儿听到了什么消息。
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罗狗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罗家住在清水镇,邵氏没准以为他特意来报信的,慌张解释,“没人跟我说,我看婶子你心情好,以为家里有什么喜事。”
语落,就看邵氏紧绷的脸骤然一松,罗狗子更觉奇怪,儿媳怀孕不是好事么,像他成亲不到两月,他娘整天盯着他媳妇肚子瞄,恨不能立马蹦出个孙子来,谭家婶子好像不是那么想的。
当然,有些话他万万不能问的。
他察言观色地岔开话题,“婶子,咱还去昨天的集市吗?”
“青桃的打算是去其他集市混个脸熟。”
“那样好,咱们人多,到时分开走,肯定比昨天卖得快。”
青桃也是这么想的,起先考虑到邵氏算数不好,她不敢离太远,有人帮忙就不同了,她和邵氏分散围着集市绕,总能遇到人流多的地方。
她说,“劳烦狗子哥你们帮着我娘了。”
罗狗子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青桃妹子不要人跟着?”
要去的集市离这约两刻钟的路程,要比附近的集市小,她和谭青槐在那边买过陀螺,一个人没问题的,正想回答说不用,不料被邵氏抢了先。
邵氏说,“那不行,城里不比咱镇上,人家看你年龄小欺负你怎么办?还是让栗树跟着帮你,狗子跟我一道就行了。”
“婶子的安排甚好。”罗狗子附和,“别看树子话不多,真要遇着事,他那张脸比我管用多了。”
换成以往,罗狗子少不得想撮合两人,然而出了李家那档子事,他断然不敢给青桃招来是非的,李弟喜为了嫁给树子已经入魔了,先是胡搅蛮缠,接着又闹绝食又闹出家,如今又咄咄逼人质问钱婶子是不是给树子相看了其他人家,一副要把对方撕来吃了的表情。
青桃这小身板哪儿受得了。
思及此,他犹豫商量,“不然我跟着青桃妹子吧。”
最近钱栗树身边最好别出现如花似月的小姑娘。
自始至终没说话的钱栗树微挑了下眉,戏谑的语气说了句,“你不是我这张脸比你管用?”
邵氏亦是好笑,把剩余的包子放回蒸笼,朝罗狗子说,“你反应快,会说话,跟着我正好。”
钱家的情况邵氏是了解的,钱栗树没有姐妹,青桃不太可能与他走得近,倒是罗狗子有媳妇,年龄比青桃大不了多少,跟青桃做朋友倒是合适。
正好借着罗狗子询问郭寒梅是否有喜的由头问起他媳妇来。
罗狗子媳妇姓张,唤婉儿,典型嘴硬心软的人儿,因罗家人多,自进门大家伙就只注意她的肚子,她不习惯,因此罗狗子来府城就把她送回娘家,他回清水镇再去接她。
这些事稍微找清水镇的人随便问问就知,罗狗子没有半点隐瞒。
邵氏说,“她经常回娘家,爹娘兄嫂会不会不喜啊?”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回娘家住久了会遭嫌弃,便是嫁人后处心积虑帮衬娘家人的李氏年初回娘家住了几日也受不了灰溜溜的回来了,何况其他人?
“婶子想多了。”罗狗子话里满是得意,“她们是婉儿的家人,哪儿会不喜,你是没见着我丈母娘,不知道她多疼婉儿这个闺女。”
两人成亲前,他没少带城子和树子上门打秋风,哪次张家不是好酒好肉款待他们来着,即使是农忙腾不出身买肉,鸡蛋也是没省的。
听到这话,邵氏心下满意,受爹娘疼爱的姑娘必然性格好讨人喜欢,青桃跟这种人做朋友会舒服得多,像青文媳妇和青杏就不行,两人心思多,只爱算计怎么占便宜,说两句话就累得慌更别论做朋友了。
她打心眼里不喜欢这种人。
好在青杏和青桃是堂姐妹,往后嫁了人就和青桃离得远了,和青桃见不着几回。
至于青文媳妇,哪怕是嫂嫂,自古姑嫂不和的例子多了去了,犯不着给她面子,再不济有她这个做婆婆的压着,青文媳妇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上次来家里也没见她跟你来,下次你进城,可以带她来家里玩。”
“那行,下次带她来给婶子瞧瞧。”罗狗子回答得爽利,“正好我想攒钱在城里租个宅子,届时婶子记得常串门。”
闻言,邵氏喜不自禁,看得罗狗子又是一阵错愕。
租宅子是他成亲后有的念头,家里人多,总有些说话阴阳怪气的,他不高兴,他媳妇亦不自在,倒不如寻个由头搬到府城来,宅子贵买不起就租个小宅子住着另做打算,忽然,他脑子灵光一闪,“婶子,要不我搬来给你做邻居怎么样?”
“好啊。”邵氏巴不得,“青桃先前看好的宅子就在咱住的巷子里,你快回去瞧瞧,宅子还空着的话先定下。”
邵氏急得不行,“这两天来问宅子的人多,慢了就没了。”
她也不让罗狗子帮忙了,将灯笼往挂布旗的竿上一挂,绕去后边夺推车扶手。
“不着急。”
“不急不行。”邵氏拍开他的手,见他不动,视线在他脖子上停了两眼,心下恍然,“是不是没带钱,先去找你谭叔拿,他那儿有。”
罗狗子哭笑不得,因今个儿帮忙做事的,金项圈没戴,竟被邵氏误以为身上没钱了,不过对于邵氏的好意,他由衷感激。
其实跟着钱栗树挣了不少钱,买个小宅子问题不大,偏偏他奶到处吹嘘他挣了钱,要带全家人来城里过好日子,他要不买个大宅子把她们接来住的话恐怕会被全镇人笑话,是以不敢轻易说买宅子的事儿。
邵氏又拍他的手。
罗狗子继续往前走,“那咱快些卖包子吧,卖完就回去瞧瞧。”
扯着嗓门卖力的吆喝起来。
邵氏急得跺脚。
与此同时,青桃跟钱栗树绕去了府学前的大街,客栈的房间陆陆续续亮起了灯,钱栗树刚把推车停在客栈门前,立即有掌柜挥着算盘出来,“走走走,这儿不允许摆摊。”
看清人的瞬间,掌柜喉咙像卡了口痰,嫌弃的表情有所收敛。
“怎么是你啊...”
掌柜敛目,眼神扫到边上的青桃,表情复杂,“你爹考进府学了?”
之所以对两人有印象,还是因为面前的小伙子给他修补过大堂里的桌椅板凳,他知道修补家具是要给钱的,有时给钱还没人肯做,好比他家里悬悬欲坠的衣柜门,找了两个木匠都说法子修补,只能拆了买新的。
衣柜又不是不能用,哪儿用得着买新的?他总觉得对方在敷衍他,一直没松口。
见识过那些人的嘴脸,再看小伙子这张冰冷的脸倒也是平易近人的。
何况小姑娘的爹是个读书人,往日有何造化不可知,故而他不敢造次。
青桃礼貌地笑了笑,“考上了。”
掌柜脸色好看许多,“你爹是个有学问的。”
一个帮过自己,一个又是曾经的客人,掌柜不好得罪,再者,他们看似站在门前,但并没挡着进出的门,掌柜嗅了嗅鼻子,似是被香味勾得嘴干,破天荒买了两个包子。
青桃欣喜不已,面上却没表露出来。
这间客栈位置偏,生意不太好,却也卖出去十几个馒头和包子,约莫差不多了,钱栗树推起车往前边走。
车前的灯笼随着他的动作东摇西晃。
青桃走在左边,钱栗树的视野能看到的位置。
较年初那阵她好像瘦了些,穿着袄子,风吹就能倒似的,他难得主动找话,“待会咱在客栈前就不停了。”
青桃回过头,迎光看他。
他敛着眉,眼神幽暗不明,青桃以为他被掌柜态度惹怒了,毕竟是养尊处优的公子,何时遭过冷脸,即便掌柜态度转变,他心里约莫也受不了吧。
“好。”
青桃没有反对。
再经过客栈,青桃目不斜视望着前方,冷不丁后头的人来了句,“卖包子咯,又香又好吃的包子。”
声音略有些低沉,似是裹着清晨的风,略微冰寒。
青桃又回头。
他微斜着脑袋,视线注意着客栈里的人,又吆喝了两句,目光专注,心无旁骛般。
“包子怎么卖的?”有两个汉子站在门里询问。
钱栗树熟稔的报了价,放慢脚步,要停不停的样子,待汉子确定买包子后才将车停在客栈门前,直直挡着进出的道儿。
青桃:“......”
怔神间,有人催她,“收钱啊。”
语气没有不耐烦,更像是无奈,“两个包子,四个馒头,二十八文,别弄错了。”
青桃:“......”
这人...倒是和平常不一样。
许是赶巧碰到买早点的客人多,在卖的包子馒头比后面那间客栈多。
继续往前走,钱栗树仍是靠吆喝吸引人流,连卖了四五家客栈后,钱栗树突然就没了音,两人像寻常过路人般经过,青桃茫然,再次回头,他不慌不忙解惑,“差不多就行了。”
青桃仍是不解。
钱栗树没有过多解释。
等走到没人的地方才和青桃说,“你们是做长久买卖的,身后没有靠山,做事稳妥些好,否则人家看你生意红火,难保不会打歪主意。”
青桃眨眨眼,仿佛不敢相信他的话。
“你换个集市卖包子不就是这个原因?”
“不是啊。”青桃老实说,“我怕人们吃多腻了。”
钱栗树不太信,像青桃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连这点都想不到,约莫不想给人留个精明的印象故意遮掩吧,他顺着她的话说,“你说的也对,这儿的人有钱人多,尝着味道好舍得花钱买,一次吃个十个八个的总会腻。”
青桃没吭声,突然往后跨了两步,手搭在车沿,凑近了钱栗树。
城里鱼龙混杂,她的钱尽数挂在腰间钱袋子里,真要遇着人抢她是躲不过的,只有离钱栗树近些才有安全感。
钱栗树被她的动作激了一跳,“怎么了?”
青桃不好意思说,“没事。”
她不说,钱栗树就不多问,一时之间,两人沉默下来,青桃觉得自己好像不对,钱栗树与她说那些话意在提个醒,她若连这点心思都藏着捂着过于见外了,手按向腰间钱袋,“我怕有人抢钱。”
挣的都是辛苦钱,真要落到别人手里,她怕是能呕死。
钱栗树低头扫了眼她腰间缠了几圈的绳子,“估计有点难。”
“......”
她往下拽了拽,虽然她缝了很多根绳子,可真遇到力气大的,轻易就拽走了。
钱栗树安她的心,“街上有巡视的官差,真遇到人抢钱,你扯开了嗓门喊,他们不敢坐视不管的。”
摆摊是交了税的,官差自然要保护摊贩的钱财,如果睁只眼闭只眼糊弄过去,怕是没几个摊贩愿意交税了。
这点很容易就想得通。
然而她不管往前站了。
钱栗树注意到她的害怕,再把推车停下,就让青桃站去里边,他站去外边。
他帮忙捡包子,青桃负责收钱。
明明说好去集市的,半路就给卖完了,腰间沉甸甸的,昨个儿兜着钱青桃心里只有兴奋,这会儿撑着推车浑身尽是疲惫了。
昨晚揉了面回屋已经很晚了,她坐了会儿就偷偷溜进了灶房。
她想挣钱,这样卖包子是不行的。
就她和邵氏两个人,揉面等待发酵的时间太长,即便日后生意兴隆靠她们也多挣不了几文钱,她想找个法子缩短时间,或是想法省事的法子。
目前她揉好的面要发酵两次,随后接着再揉。
发酵的时间久,揉面的时间也久。
于是她想了个法子,做包子的面团不等发酵直接夹馅儿放蒸笼,发酵后生火蒸,馒头的话仍旧用原来的法子,不影响外观口感。
早上她给邵氏吃了个包子,她好像没有吃出什么不同来,亦或者她太累了,并没注意到。
心里想着事,身体的重量全压在推车上也不知。
蒸笼下铁盆里的炭火已经熄了,蒸笼残着余温,周围没有多余的位置,钱栗树腾出手抽出左边木板,“你要是累了坐上去歇会吧。”
青桃立刻绷直身体,“我不累。”
这儿离浣衣巷不远,很快就到了。
看着她眼下乌黑,钱栗树不冷不热说了句,“你要是出了事,你家这门买卖怕是得关门。”
青桃慢悠悠侧身坐上去,腰间袋子朝着钱栗树,双手捂在上面,眼睛圆溜溜的,“昨晚没睡,这会儿有点犯困,累是不累的,挣了钱哪儿会累呢?”
说话时,眼里闪着光,竟是比灯笼的光芒还耀眼,钱栗树道,“困了就靠着蒸笼眯会,到了我叫你。”
“嗯。”
嘴上应承,青桃却是睡不着的,毕竟腰间挂着钱呢。
随意起个话题与钱栗树闲聊起来。
她聊什么,钱栗树就接什么,不热络,却也不会冷场。
青桃觉得这人看着冷冰冰的,但不是难相处之人,谭青杏眼光比她爹娘强多了,许是一宿没睡,脑子转不过弯,她冒失的问了句,“钱公子可有心仪的姑娘?”
“没有。”钱栗树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好。”青桃不假思索答了句,钱栗树抬头,她正好看过来,脸上笑容清浅,像湖面微起的涟漪,声音更是轻,“那好。”
钱栗树微微蹙眉,“好什么?”
青桃只是笑,“钱公子喜欢什么样的?”
谭青杏虽然有些缺点,但人不算坏,若遇着真心实意待她好的,往后会掰过来,当日她与李氏为了一两银子撕破脸,好多天没过话,后来李氏向她赔罪,说几句好话,她就心软了,母女两哪有什么隔夜仇,来城里那天轮到李氏做饭,青杏早早起床帮忙,母女两有说有笑的。
青桃始终坚信,孝顺的人品行不会差到哪儿去。
纵然有点小心思,只要不出格,不是不能包容。
这个问题他娘没少问,钱栗树张嘴就想回答没想过。
话到嘴边又顿了顿,眼看到了巷子口,他迟疑了瞬,认真道,“读过书的吧。”
读书明理。
他喜欢懂事的姑娘。
读书好啊,谭青杏现在读书还来得及,哪天她回家定要和谭青杏说说,不说通四书五经,识字算账总是得会的。
她跳下推车,帮忙收起木板,瞅了眼天,“钱公子要去家里坐坐吗?”
谭秀才忙着读书,邵氏她们约莫还没回来,而青桃回家还有很多事儿做,钱栗树淡淡道,“下次吧。”
将推车顺着巷子摆好,青桃同他道别。
钱栗树走出几步远,突然又走了回来,青桃没来得及收回目光,问他怎么了。
“下次见面唤我哥吧。”
丢下这话钱栗树转身就走,身形挺拔如松,总是一身灰衣也挡不住周身气质,青桃琢磨番,栗树哥,树子哥?
好像没有狗子哥顺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