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婆子歇斯底里地骂至入夜, 还是刘氏担夜里风大她染上风寒,好说歹说把她劝回了屋。
“我就劝你莫得意忘了形,只要娘在, 这个家就是娘说了算,你看三弟妹以前时不时偷吃给自己开个小灶啥的,现在自己把着灶房的活可曾偷吃过半粒米?”谭二户端着洗脚水进门,一通牢骚,“你当三弟妹为何变了性子,不就摸清了咱娘的性子?”
洗脚水是凉的,谭二户双脚伸进去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继续抱怨道, “咱娘的性子还不好琢磨?她嘴巴骂得凶表明她没往里去,如果她嘴上不骂人,那就得当了。”
“你看四弟当家那年,咱娘事事顺着他, 说话也平气和,之后怎么样了?就差没提刀抹他脖子了。”
说话间,谭二户的脚在盆里荡了几下, 随后就搭在盆边沥水,说李氏,“你好好想想,你和三弟妹轮流做饭以来, 咱娘多少天没骂过人了。”
无论两人煮什么,他娘概不反对,最初还会嘟哝几句饭菜不好吃,慢慢的默不吭声,煮什么吃什么, 随意得很。
谭二户说,“我刚发现娘不对劲就和你说,你不领情就算了,还嘲笑我个男人管什么家务活...结果怎么着...挨骂了吧...”
这要不是自己媳妇,谭二户非落井下石不可。
明明刘氏是好吃之人,可得了灶房的活后,刘氏像变了个人,顿顿白粥红薯野菜轮着吃,而李氏则像脱缰的野马在米饭肉上一骑绝尘,谭二户掰着手指头数李氏煮饭以来煮了多少次肉,李氏不耐烦地凶他,“你当我那么做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咱这个家。”
谭家家底再丰厚,等老两口百年大半都是大房的,与其留给大房不如趁老两口在世她能花多少是多少。
再者,她两个儿子年龄小,多吃肉能补身体,她把伙食安排好点怎么了?
至于刘氏,李氏觉得那就是个口是非爱做面子的,明明每次肉端上桌刘氏抢得最厉害,但话说得比谁都好听。
“前几天不是才吃了肉吗,怎么今天又吃肉,会不会吃得太勤了点?”
“咱家是有点积蓄,可禁不住这么花啊,二嫂,节省点吧。”
听听刘氏虚情假意的,不衬得她败家不罢休似的。
别以为她不知道刘氏的思,不就躲在背后离间自己和邱婆子的关系吗?刘氏那个蠢货怎么不想想,即使现在讨了邱婆子喜欢,年底争当家还是会撕破脸的,何苦呢。
她瞧不起刘氏,同样的,也不满谭二户,怨道,“就你聪明会看人脸色,你知道娘会生气那你告状干什么...”
要不是谭二户出卖她,她抵死不认,邱婆子没证据能拿她怎么样?追根究底是谭二户的错!
谭二户甩了甩脚上的水,套上鞋,出去倒洗脚水,闻言,反驳道,“怎么就是我告状了,明明是你想往娘家多捎些...”
“我...我不注意多舀了几碗而已...”
谭二户端起盆往院里一甩,水哗的淋在地上,转身看她,一副‘鬼才相信你的话’的表情。
李氏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和他吵起来。
的确是她疏忽了,但谭二户的做法让她寒,多年夫妻,每次遇到事谭二户只会想办法摘清他,推自己出去挨骂,行径和缩头乌龟没什么两样。
正不爽着,谭二户已放好洗脚盆,缩着脖子,双手紧裹着衣衫跑进门,嗖的跳上床盖被子,牙齿冻得咯咯响,李氏记起自己还没洗漱,不禁胸闷气短,“还回来干什么,娘不是叫你休了我吗,你赶紧出门找个新的回来啊。”
谭二户洗的冷水,又出去吹了阵冷风,这会儿冷得瑟瑟发抖,听到李氏的气话,翻身面朝里侧,“我懒得和你说。”
李氏愈发来气,几步走到床前,唰的掀开被子,嗓音带着哭腔,“什么懒得和我说,我为这个家做了多少事,就揪着我芝麻大点事不放,你当我过得高兴啊。”
眼泪汹涌而来。
谭二户懵了,说话不如平时流利,磕磕巴巴道,“你...还..还不是你自己作的,你事事听娘的话,哪儿会有这茬。”
自李氏嫁到谭家来,他娘说过两回休妻的话,第一次是李氏擅作主张去灶房煮饭,第二次就是今天。如果李氏没有做错,他娘钱多才说休了她重新娶个呢,真当这年头娶媳妇不要钱的吗?
李氏低着头抹泪。
谭二户略感烦躁,不过声音软了很多。
“你也别怄气,咱家有今天都是娘的功劳,凡事听娘的准没错...”谭二户坐起身,抓过被子盖住自己脖子,徐徐道,“当家的事你也别掺和了,我觉得娘当家挺好的。”
饿不着,冻不着,伙食比村里大多数人家强得多。
话完,也不管李氏听进去多少,缩进被子里,重新面朝里侧睡了。
李氏又要伸手掀他被子,手刚碰到灰色被角,只听传来道绵长浑厚的鼾声。
李氏:“......”
她怎么嫁了个这么没出息的丈夫,李氏恨得掐他,熟睡中的人翻个身,眉头皱了皱,挣脱后复又翻身睡去。
李氏狠狠掐了他好几下才解气。
油灯不怎么亮了,她拿出藏钱的盒子,一个一个数了起来。
“一...二...三...”
对面屋里,刘氏双眼亮晶晶的,一张脸在晕黄的光下像镀了层金色,谭三户坐在桌边,双手撑着下巴,昏昏欲睡。
“三户,工钱都在这了?”
快睡着时,耳边传来听得起老茧的问话,谭三户眼皮动了动,没有睁开,懒洋洋道,“都在这了,我能骗你不成?”
刘氏又仔细数了数,然后放进盒子里,又一个一个往外数。
低柔的声音听得人越是瞌睡。
谭三户点了下脑袋,额头滑落,差点磕在桌角。
惊得他瞬间醒了。
“媳妇,我先睡了啊。”
明天还得外出干活呢。
“急什么,你帮我看着,看看我数对了没。”刘氏舔了舔唇,眼里熠熠生辉。
谭三户望了眼窗户,窗户紧闭,屋里又燃着油灯,看不出窗外天黑的情形,他打了个哈欠,说道,“娘今个儿情不好,如果知道你觊觎她当家位置,小她收拾你。”
刘氏聚精会神默数着钱,自从被几个孩子知道她攒了多少钱后,她数钱尽量不大声数出来,扒着铜板,回谭三户道,“娘是被二嫂给气的,和我没关系,再说了,我当了家会对她老人家更好,她辛苦一辈子,享享福是好事。”
“你要说到做到啊。”谭三户伸个懒腰,去把窗户推开了些。
刘氏惊慌地扬手,“没看到我数钱呢,还不赶紧关上!”
谭三户回过神,眼珠往外瞅了瞅,赶紧把窗户关上,“娘睡下了,看不到的。”
刘氏指望着这些钱做大事,出不得半点篓子,尤其不能被他娘发现。
谭三户睡意全无,坐下帮着刘氏数。
夫妻俩数了一会儿才把钱数清楚了。
刘氏藏好钱,准备脱衣睡觉,谭三户提醒她没洗脚,刘氏理直气壮,“昨晚不也没洗吗?洗脚不如洗被子。”
想想也是,谭三户嘿嘿嘿笑着爬上了床。
嗅嗅被子,又道,“被子是不是该换下来洗了?”
每晚钻进被子似乎总有股味道。
刘氏吹灭灯上床,抓过被子闻了闻,“没有啊,是不是你的脚臭?”
“我洗了的。”谭三户道。
他每天和村里的汉子外出干活,臭的话会遭人嘲笑,故而每晚回屋前他都舀水洗了脚的。
“是不是没洗干净。”
谭三户顿住,“我拿水冲的。”
“肯定没冲干净。”
“要不要重新洗过?”
“你不瞌睡啊?今晚就这样吧,明晚洗干净点。”
“哦。”
黑暗中,均匀的呼吸声慢慢响起。
夜里万籁俱寂,丁点响动都听得一清二楚,东屋这边,郭寒梅在被子里拱了拱,没有半点睡意,最近婆婆没有冷脸相向,家务事也全由她操持,她并未感到高兴,相反,里渐渐恐慌。
嫁给谭青文有些日子了,肚子迟迟没有动静。
哪怕婆婆现在什么也没说,指不定哪天就想起来了呢?
郭寒梅愁得不行,以致一宿没睡。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响起动静时她立刻翻身坐了起来,脑袋昏昏沉沉的,她唤了声,“小妹,起了吗?”
青桃提着灯笼,脚步轻了轻,小声道,“是不是吵醒大嫂了。”
邵氏买了几尺布给她做衣服,针线活被郭寒梅揽了去,青桃记得她夜里回屋郭寒梅还在灯下缝制衣衫,约莫想趁天更冷前赶出来,为此她有点过意不去,知道邵氏买了布她想着自己动手做两身简单的袄子就行了,岂料郭寒梅看得重,裁剪绣花精致得很。
她哑声说,“时辰还早,大嫂再睡会吧。”
“不睡了。”郭寒梅蹑手蹑脚下床,摸黑套上衣衫,推门出去,“我帮你生火吧。”
她不会做包子馒头,只会烧火。
青桃高举着灯笼,见她眼角泛着青色,脸颊有些肿,明显没休息好的缘故,说道,“我有衣服穿,冻不着,大嫂别熬夜缝衣服了。”
郭寒梅揉了揉眼睛,“没事的,趁早做出来,你穿着出门就不会冷了。”
进了灶房,她自然而然绕到灶台后。
灶台上亮着油灯,照得青桃的脸清丽温柔,郭寒梅仰着头看了会儿,等青桃将面团搓成长条时,她站起身,“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青桃脱口而出。
话落,惊觉郭寒梅神色僵住,青桃猛地想起前几天邵氏警告郭寒梅不准插手她生意的事,邵氏的话半点不含蓄,郭寒梅听后脸色白了好一阵,底约莫不好受,她想了想,笑着道,“大嫂来帮我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怎么样?”
“我...我可以吗?”郭寒梅语气忐忑。
青桃点头,“可以的,怎么切我和你说。”
“好。”
邵氏伸着懒腰来灶房帮忙时,看到的就是这幕。
闺女站在灶台旁,全神贯注地将砧板上的面团赶成薄薄的圆形,大儿媳握着菜刀,小翼翼切着面团。
一块大,一块小,极不均匀。
邵氏当即沉了脸。
“大郎媳妇,干什么呢?”
尖锐的质问声在寂静的清晨分外刺耳,郭寒梅手抖,菜刀彭的切到砧板上,一头刺了进去。
邵氏几步上前,黑着脸将菜刀夺了过去。
青桃也吓了跳,回过神解释,“我让大嫂帮我的,客栈那边还等着,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客栈要的包子馒头说少不少,一蒸笼蒸不完,要蒸两蒸笼,青桃早上就更忙了。
邵氏天天早起帮忙,也是昨晚睡前和谭秀才说了会话起晚了。
思及此,邵氏脸色有所好转,挤开郭寒梅,“我来吧,你切的不匀称,小的卖不出去怎么办?”
包子大的馅料多,客人自然愿意买这种,而小包子就没人买了。
郭寒梅无所适从的退到边上,一脸尴尬。
青桃道,“娘别说大嫂了,大嫂也是好想帮我。”
邵氏唇动了动,没泼青桃冷水。
知人知面不知,郭寒梅有没有私谁说得清,青桃性子单纯被她骗了也不知,邵氏淡淡点了下头,和郭寒梅说,“没事把火烧上。”
“诶。”郭寒梅松了口气,规规矩矩去烧火。
火烧起来后,烟雾腾腾往上冒,她就坐在凳子上,静静看着烟雾后的母女两。
邵氏负责切面团,青桃将面团赶开后就包包子。
比起最开始的肉馅,新添了菌子味儿的,菌子不值钱,但买的人很多,尤其客栈那边卖得格外好,郭寒梅尝过,好吃归好吃,比肉馅的差远了,真不知道怎么有人舍得花四文钱买这个。
青桃做包子的动作极为熟稔,左手掐着一小角,右手快速收边,几下就搞定了。
郭寒梅跟着动了动手指,不由得好奇她动手做出来的会是什么样的。
当然,这种好奇万万不敢和邵氏说的。
邵氏防她防得紧,好像生怕自己偷学了青桃手艺似的。
也不想想,即便她偷学了又有什么用。
难不成她还能和青桃抢生意不成?
郭寒梅苦笑。
青桃先将客栈要的包子馒头蒸出来,随后再蒸今个儿要卖的。
邵氏提着灯笼陪她出门。
路上,青桃劝邵氏待郭寒梅好点。
“大嫂嫁到咱家就是咱家的人了,哪有像防贼似的防着自家人的。”青桃劝邵氏,“大嫂进门就费尽思讨好娘,娘该感觉得到才是。”
郭寒梅不喜欢自己,但对邵氏是百般讨好的。
送自己鞋也是希望邵氏高兴而已。
“娘把家里的事丢给她,她惶惶不安,再小的事也要问过娘才敢拿主意,生怕擅作主张犯了您的忌讳...”
谭家有李氏的例子在前,郭寒梅谨记教训,做事甚是谨慎。
邵氏扶着推车走得极慢,手里的灯笼被风吹得东摇西晃,在院墙投下的身影也不停晃动着,她道,“我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吗...”话完惊觉自己在暗骂邱婆子,改口说,“家里的事我既丢给她便不会与她计较,我是见不得她阴阳怪气。”
“有的话你年龄小听不懂。”
邵氏自个也没懂,是谭秀才和她说的。
青桃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跟客栈签订契约书的事情后,郭寒梅就假借关的名义打听价格,青桃没有眼,有什么说什么,郭寒梅就叹气,说青桃吃亏了,该卖个更好的价格,即使客栈不买,有的是人买。
谭秀才说郭寒梅话里有深意。
昨晚她反复想了想,还真是这样,青桃给客栈的价格低了低了些,但卖得多挣得也多,她做娘的没说什么,郭寒梅的话是几个意思?
“你大嫂啥思我也懒得说,娘就给你提个醒,你提防些没错的。”
青桃顿时明白了,邵氏暗指郭家。
邵氏走了几步,想想有的话得嚼碎和青桃说,便道,“想你二婶勤俭节约能吃苦,每年和你二叔挣的钱不比你三婶她们挣的少,可娘觉得你二婶攒的钱没你三婶多。”邵氏和两个妯娌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不过每次回去都会听到关于两人的故事,李氏除了重男轻女没什么好挑剔的,相较而言,刘氏小毛病更多,但论攒钱,刘氏就强得多。
“你二婶娘家人多,每次回去要往里贴不少钱...”
邵氏语速很慢,像在斟酌,“娘没说你二婶做得不对,娘是觉得你二婶的娘家人做得不对,那些钱若是你二婶主动孝顺的就算了,可她们开口要就不妥了,你二婶嫁了人,有了新的一家人,就该为新的一家人考虑,她娘家人逢年过节就开口要这要那,半点不为你二婶考虑。”
也是邱婆子不计较,换了其他婆婆,早去李家闹了。
邵氏娘就常劝邵氏别往娘家带厚礼,说依照村里习俗就可。
有次她娘生病,她走不开,托牛家媳妇带两包糖给她娘,没几天牛家媳妇就把糖还回来了,说她娘没收,之后她回娘家,她娘责怪她做得不对,家里婆婆当家,像送礼这种事该问了婆婆再做决定,叮嘱她做事要守规矩,谭家家境好,她嫁给谭秀才是高攀,要惜福。
邵氏一直都记得的。
所以谭秀才和她说郭寒梅可能有其他思,她立即想到的是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