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一声唤出，林家栋只觉得心口重重地被什么击中了，先是一阵闷闷的疼，然后好像被击碎了一层外壳，然后里头流出温热的液体，流动着，渐渐汹涌起来。

另一个愣住的人是林逸自己。十多年没有这么叫林家栋了，确切地说，自从去读了大学，他本来也很少回家，可即便是每年在家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也几乎见不到林家栋，和他一起吃饭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林逸觉得根本没有机会，需要喊一声爸爸。渐渐地，这个“技能”便退化了吧。

没想到，这一瞬间竟如此自然地喊了出来，像是他从来没有遗忘过这个能力。

而刚才那一秒钟里大家的反应，就像是画面突然卡了一下那样。林逸觉得，好像应该把话说完，于是当做没有看到林家栋和徐玮的表情，接着说“我就是有点没想到，您居然……有空在家里，忙着……烧了那么多的菜。”

让林家栋和徐玮觉得更大的惊喜，就是林逸居然讲了这么长一段话。他们真的太久都是听儿子只用短语和自己交流了，尤其是林家栋在的场合。而今天的林逸，似乎是决定要打开心结，不但直接与林家栋对话，而且还愿意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

林家栋一直希望能修复和儿子之间的关系。他觉得和林逸的相处，真的算不上多水火不容，只是无声的冷淡。这是最要命的，那种难受抓不住摸不着，甚至形容不出来到底在哪里不舒服。过往的几年里，林家栋虽然也想过应该要找儿子好好聊一聊，终究有些害怕面对他。那时，他的工作也的确是忙，便以此来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真的是没时间没机会。

是徐玮一直在劝说他，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而且马上要退休了，一下子从工作上退下来没事干，人一闲就容易胡思乱想，徐玮怕他因此而闹出什么心理问题来。比林家栋早两年退的一个局长，因为儿子女儿都去国外生活了，和老伴儿两个人每天在空荡荡的家里大眼瞪小眼，听说差点就得了抑郁症。

恰巧的是，林逸是9月12号过生日，而林家栋的生日也就是他的退休时间是11月19号。徐玮想，借着给林逸过生日的由头，一家人聚在一起，说不定就能把话都说透了，等林家栋真的退下来，就能安安心心地至少能偶尔和儿子吃吃饭，聊聊天，也就不至于心里压抑。

“人老了，没那么有用，所以这一两年，其实没有那么忙。周末，更是闲在家里喽。”林家栋这么说，被徐玮瞪了一眼，好像是觉得他说得不对。

“是因为你生日，你爸爸呀，推掉公司安排的杭州旅游，一定要呆在家里和你好好吃饭，而且说什么都要自己买菜自己烧的。”

林家栋似乎并没有领情，他也放下了筷子，又喝了一口酒，仿佛是在慢慢感受红酒流过喉咙的感觉，过了一会，说道“我呀，终究还是个自私的人……”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极度地疲惫。

“小逸，不用你气爸爸，我也一直在气自己。这么多年来，以为自己教育做得多好，最终还是失败的，因为自己的孩子，没能教育好。我不是说你不优秀，而恰恰是因为你的优秀，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从小我只会对你提要求，因为你是教育局领导的孩子，怎么能成绩不好，品行不高？你升中学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我会帮你，但是我心里却想着，你如果稳稳当当能考前1名，为什么还要我帮？后来你出国去念书了，拿奖学金，别人夸你用功和聪明，我那时觉得，作为我的儿子，这是应该的。”林家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徐玮本来扯了扯他的衣袖，却渐渐地松了开来。这些心情，或许林家栋真的需要一个渠道一吐而快。

“我是这两年作为快要退休的老干部，突然工作不忙了，失落了，才会想到，一个人啊，没人关心他，孤零零的，其实心里难受。而你从小到大，作为一个男孩子，原本是当爸爸的应该陪着你长成男人的样子，我全都错过了。你在国外呆得习惯不习惯，打工辛苦不辛苦，都是你妈妈在操心，我也放心她。可说来说去，毕竟是我那时根本没想过，光有妈妈的关心，对一个孩子来说，是不够的。”

林逸见林家栋又给自己倒满了酒，并且一口喝了下去，早已满是皱纹的脸，已经泛红了。他有点担心，却似乎真的不知道父亲的酒量到底好不好，稍稍一想，干脆也给自己倒上，然后举起杯子，对林家栋说“爸爸，过去了，今天儿子和你喝个酒，以后，我们两个男人，有什么话，都可以说。”

林家栋碰了林逸的杯子之后，脸部抽动了两下，最后让脸上的肌肉终于拉成一个开怀的笑。徐玮则马上也凑过来碰了一下“我们一家人，以后有什么话，都摊开了说。”

林逸坐下之后，看见对面的父亲母亲笑容融化开来，一时感慨万千。他之后没多说什么，只是努力吃了很多菜，感觉肚子快撑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