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津海市公安局。
“一个三岁大孩子, 周五晚饭前被绑架, 周六案发, 周日应该是在被囚禁状态,周一晚上险些被绑匪处决,周二凌晨被关进了密室。此后72个小时没有饮水、没有进食,但到了最后一刻竟然还能哭,哭得还很响亮。”吴雩大步穿过走廊,肩上警服外套下摆随脚步扬起, 两侧办公室玻璃映出他沉郁脸色:“这其中明显有不对地方,步重华和彭宛发生争执应该就是他察觉到了这一点,但彭宛拼死不让他靠近孩子, 以至于指甲缝和牙缝间都残留有扭打留下dna。”
他身侧江停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步伐同样十分迅速,廖刚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后面:“难道是彭宛身上藏着水和食物,怕被抢夺所以不敢让你们发现?”
江停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如果是这样话陶泽死就太迅速了。”
廖刚:“啊?”
江停解释道:“人饥渴脱水而死是有过程。心跳加快, 体温上升, 器官受损, 急性肾衰竭或肝脏衰竭,血压下降并产生幻觉。一个哭声响亮小男孩在短短几小时内完成这一系列过程可能性非常小, 所以警方赶到解救时他不该那么衰弱才对。”
廖刚顿悟:“所以……”
“所以我们要看他死因报告。”吴雩站定在走廊尽头办公室前, 扭头向廖刚打了个手势:“廖副帮我去物证处调取对凶器检验分析, 如果不让你带出来话就尽量用手机拍照发给我, 完事以后去楼下等一会,我跟江教授很快就好。”
“哎!是!”廖刚二话不说,立刻掉头急匆匆走了。
吴雩敲了敲门,随即推门而入,屋里一名老警官摘下眼镜站起身:“您就是……”
“耿处。”吴雩上前与他一握手,“我是南城支队吴雩,咱们在处理五零二泄洪洞郜灵被杀一案中见过面,您还记得我吗?”
老警官正是市局法医所耿主任,步重华在时候隔三差五差人去给法医所送烟送水果,然后一有事就要把这尊大神请出来为小桂法医镇场子,两边关系可以用十分融洽来形容。
不过现在提到步重华,耿主任表情也有点复杂,点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记得、记得,现在已经是吴支队啦!这位就是建宁警院江教授了对吧?”
江停笑着伸手进怀里正准备掏烟,谁知吴雩比他更快一步,径自摸出一盒烟塞进耿主任手里,竟然是富春山居!
那盒富春山居烟盒已经有点皱了,也不知道被吴雩贴身藏着舍不得抽,没事就拿出来闻过了多久。耿主任跟他一样是个老烟枪,推让手霎时就软了,只装了两三个来回就败下阵来,盛情难却地收起烟:“你们昨天发来申请我已经看过了,是要查阅被害人彭宛和她儿子陶泽尸检报告对吧?彭宛我已经准备好啦,但那个孩子……”
吴雩眉宇微紧:“是不允许外泄吗?”
“不,不是。”耿主任为难道:“是没尸检。”
吴雩跟江停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意外。
“因为死因基本排除他杀,按宋局意思,家属坚持不给做尸检,所以我们也没法强制把孩子给剖了——你知道咱们中国人在这方面还是比较保守。昨晚接到你们申请之后我又看了眼档案,写着十八天前把孩子遗体归还给了家属,按这个时间来算话,现在估计都已经火化啦。”
——火化。
尘归尘,土归土,陶泽死再有疑点都被一床锦被盖了过去,从此绝无半分可能知晓端倪了。
现在还能怎么办?
两个人脸色都非常不好看,吴雩沉吟片刻,问:“那关于步支队和我在高速公路上撞车后续调查,医疗资料,以及解救当日其他案卷材料还有吗?”
耿主任更为难了:“有是有,但这个案子已经归给市局专案组了,按理说……”
吴雩毫不放松地盯着老专家,目光沉静有力,如重千钧。耿主任摸摸口袋里那盒还没捂热好烟,迟疑半晌最终还是屈服了,打开保险文件柜抽出厚厚一本文件,啪地放在了桌上。
“行吧,”他叹了口气:“但你俩只能在市局现场翻阅,所有材料不能带出专案组门,明白了吗?”
·
“……来了来了,破门器来了!”“小心!所有人退后!三二一——”
嘭!
黑暗屏幕一阵剧烈晃动,镜头中只能看见手电光扫来扫去,随即只听有人惊叫起来:“我艹真有人!”“是步支队!”“快打120通知市局!”
……
吴雩放下案卷,“你在看什么?”
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耿主任已经被叫出去了。江停坐在电脑前按下暂停键,揉了揉太阳穴:“是警方解救你们时破门而入进去密室录像。当时有港口区公安分局、派出所、巡特警队、搜救警犬大队人在现场,其中一名派出所民警肩上别着执法记录仪,恰好录下了当时经过。”
吴雩上前站在江停椅背后,俯身按下鼠标播放,显示器上画面再度颤动起来:
“报告市局报告市局,我们已经找到步支队及吴警官两名人质,120正在开来路上……”“配电箱在哪配电箱在哪?”“这鬼地方是被拉闸了吗?”“里面是什么啊哎哎小心!”“我艹!排排排水管,有有有小孩要死了!”“什么在哪?”“快快快来人!”……
一段时长六分五十秒视频很快播到尽头,吴雩镜片后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再度按下重播。
“小心!所有人退后!三二一——”嘭!
“我艹!排排排水管,有有有小孩要死了!”
……
“有发现吗?”江停抬头问。
吴雩从电脑前站起身。
他削瘦下来之后有点脱相,眼窝深陷而眉骨高耸,双眼皮又异于常人地深,整个人显得气势沉凝而锐利。显示器上晃动光影倒映在眼镜片上,直至第三遍播放到最后,才见他一摇头。
“可能是我多心,始终觉得当时细节里有什么地方蹊跷,但光看视频又发现不了。”
江停失笑,摸出烟盒倒了两根烟出来,扔给吴雩一根:“那你比我出息点儿,我只能理智上知道有蹊跷,实际上根本察觉不出来。”
他俩凑着点燃了烟,吴雩徐徐吐出一口白雾,自嘲道:“论破案我不如你,论犯罪你不如我。如果有什么细节是我能感觉不对而你感觉不到,那应该是我嗅到了黑暗深处同类气息吧。”
江停淡淡道:“别那么说自己。”
吴雩没吱声,周遭一时安静下来,江停抬头转变了话题:“你刚才看案卷有没有发现值得注意地方?”
“有,”出乎意料是吴雩说。
他转身拿起刚才被视频打断那本案卷,顺手丢给江停,指着正打开那一页:“二零零五年云滇省来州市大兴县特大运毒案,是中国境内第一次发现暗网参与组织运毒案例,网站叫茶马古道,当时根据各种迹象综合来看,我推测茶马古道创始人应该是在中国境内运营这个网站。”
江停翻页手蓦然一顿:“——你推断?”
“对。”吴雩沉沉道,“是我。”
他后腰靠在办公桌沿上,衬衣领口开了两颗纽扣,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夹着烟。在淡蓝色烟雾中半边侧脸隐没在阴影里,脖颈蜿蜒向下,肌骨有种陶瓷般光滑坚硬质感。
“就算公路上撞我们车绑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也不会那么巧相隔十年又碰上了这拨人,除非是同一个雇主。”吴雩镜片后双眼盯着面前飘渺烟雾,这一刻他不像是南城支队里勤勤恳恳办案刑警,倒更像是当初独自陷在边境毒帮里孤立潜伏、运筹帷幄画师,声音轻而凝定:“我总有种感觉,彭宛并不熟悉那帮人运作方式,她可能在某方面被人骗了。”
江停脑海中陡然闪现一丝光亮,影影绰绰感觉到了什么,千头万绪线索一起涌上心头:“有没有可能绑匪告诉她……”
“等等,”就在这时吴雩一抬手,止住了他:“你听。”
“?”
办公室外人声脚步来去,更远处马路上响起车辆来往喧杂声,隐约夹杂店铺清仓叫卖。
正常人根本听不出任何异动,别说江停以前做开颅手术影响到了听力,在辨别细微声波频率这方面还弱一些。他疑惑地皱起了眉头,突然只见吴雩把烟头往桌面一摁,说:“廖刚跟人打起来了。”
江停一愣,打起来了?
他霍然起身,跟吴雩同时拔腿就走,出办公室左转十余米,转过拐角后赫然只见一群人三三两两地围在走廊上,一边越过铁栏杆向楼下望一边窃窃私语:“怎么就吵起来了?”“说本来就是事实啊。”“那反应也太大了,做贼心虚吧!”……
“看什么呢一个个在这!”远处传来杨成栋呵斥,他正巧带着人来市局拿文件,刚出来就撞上这场景:“大白天啥事不干在这看什么?喂说你呢!散了散了散了!——哎小吴?”
杨成栋一边不耐烦地骂人一边挤过来,刚要开口劝两句,却被吴雩一抬手堵住了:“小吴你……”
吴雩眯起眼睛望向楼下,这才是他刚才听到动静来源——
“说就说!老子怕谁了?!”一名中年男子气急败坏,反拎住廖刚衣领:“步重华杀人贩毒贪污受贿是不是我编?押运途中持枪潜逃是不是我编?!你们南城支队全津海最肥,是不是我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