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在鼓起勇气这么做之前, 拉美西斯曾构想过塔希尔的反应。
他会吃惊吗?因为做了二十年“挚友”的人忽然撕扯掉这张面具,对他做了相当过分的事情。
他会生气吗?因为这么做了就等同于,以往“挚友”情谊的表现都只是借着朋友名头的幌子, 实则是无法控制的想要更进一步索取的贪恋。
震惊?愤怒?还有别的什么可能?
就算拉美西斯并不会后悔自己突然的冲动, 他忍耐了实在太久了, 早已不愿再伪装下去。
可心中还是免不了会有些忐忑的。
在亲吻金发青年时,他想,塔希尔不管是生气还是恼怒,都是正常的。他既然这么选择,就要做好直面挫折的准备。
也许要被愤怒地诘问……不对, 肯定会被质问的吧?
一想到可能会看到近在咫尺的蓝眼睛里会染上艳丽的、一如火焰般的颜色, 拉美西斯一边稍稍地感到难过, 一边却又不禁先为这份想象沉醉。
许是因为心上人给人的感觉越发只剩下不近人情了, 他喜欢他唯独会在自己面前露出情绪波动的模样。
所以, 就跟得到了最大的鼓舞似的, 行事越发肆无忌惮。
“……”
结果居然出奇地安静。
直等到法老快要忘乎所以地把手伸进大祭司轻薄的长袍下, 接着想做已经过线了的事情时,这个同样早已过度的吻才算是结束。
是塔希尔单方面让这一切停止了下来,并用只有他能做到的方式,让拉美西斯强行冷静下来。
也并非多困难。
所用的只是一道和往常没有半分区别的眼神而已。
拉美西斯感到好不容易得到的温暖猝然间离他而去, 没能从中寻找到一丝迟疑。
然后他难掩诧异地抬首,就对上了那道比月光亮不了多少的浅淡目光。
之前的设想全都错了, 没有一个猜准。
塔希尔的反应——就是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金发青年被他这般强势地对待, 却像是无动于衷一般, 至始至终都没有发出神情。
大祭司仿佛自带了一层柔光的美丽面庞上,同样没有拉美西斯想象中的那些表情。
不曾惊讶,不曾愤怒,更不可能出现一丝羞意。
他的回应太平淡了,就仿佛刚才发生的只是比修眉大不了多少的小事。
拉美西斯期待那双眼里出现难以平息的波荡,可实际上,他一眼看见的仍是那片冰蓝色的湖泊,只见其静谧,却始终无法见底。
而且,或许是错觉。
法老能够确定塔希尔的视线的确在看向自己,但却不知为何,竟有种他并没有看到自己的错觉。
这个“错觉”带给他的不安,远远超过了塔希尔的实际反应过于平淡带来的疑惑和失落,已占据了心头最大部分的位置。
“……塔希尔!”
拉美西斯在不安下再度抓住金发大祭司还未收回的右手手腕,他有种预感,自己必须义无反顾地问出这个问题,不然一定会后悔终生:
“你告诉我,你——你,是怎么想的?”
“你知道吗?你愿意接受吗?今日将要戴在我头上的两顶王冠,我在很久之前就想与你分享,不只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的亲人,还因为,我对你的——”
话音到这里,被迫戛然而止。
拉美西斯被大祭司的食指按住了张开的口。这个举动令他仿若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只得怔怔地重新坐了回去。
不愿意……接受吗?
接收到的可能就是这个信号。
他当然不甘,想要追问。
但眼中所见的金发青年回过身,重新拿起了之前放置的眼线签。
有零星的铅粉从签头掉落,在法老显露些许迷茫的面颊洒下了几许不引人注意的黑色。但为他勾画眼线的人却注意到了,细心而温柔地用自己的指尖将这点细碎的黑粉擦拭。
……就是因此不能明白。
好像能看见,好像又看不见,矛盾之处就在这里。
正当法老为这总觉得哪里不对的矛盾感焦虑不已时,他听到了大抵算得上回应的声音。
虽然比平常说话的声音更轻。
“这不是能从你口中说出的话,拉美西斯。”
“为什么不能说!”
拉美西斯没想到最先生气的人会是他自己。
如果能带起点情绪就还好,可这话音太冷静了,竟就这样否定了他完全真挚的感情。
法老无法接受。
他几乎要起身,再将面前这个残忍的祭司揉进自己怀中,告诉他自己到底有多认真,还要告诉他从多早的时候起他们的友谊就已变质——
“确定要做这一个选择吗。”
“什么?”
后来的声音距离他更近,是在拉美西斯的耳边,宛如最隐秘的呢喃般,更轻地响起。
“陛下,你的人生不应该有任何污点。”
塔希尔看上去只是在专注地为法老陛下整理仪容,只有法老本人才知晓,他们还进行着这样隐晦的低语。
“污点?”法老听了,无法克制地更加生气,气到用上了王的自称:“难道只是爱上一个人,就要被称作污点么?
“余是法老,人间之王。余想做什么都没有‘不可以’的,这之中,当然也包括了……”
“——不可以。陛下,您的光芒不容掺瑕,我必定会坚守您的尊贵,您无需多言。”
竟说到这般冷漠决绝的地步。
拉美西斯的心一下子冷却了,不止如此,还在这一瞬间变得冰凉。
他不敢相信,前一刻还与自己这般亲昵的心上人与自己的实际距离远远超过想象,难道他们真的只能停留在“挚友”这两个字上面?
现在或许连“挚友”都不能保持了。
前后的巨大反差让世上最尊贵的人僵坐在原地。
他本该再愤怒地追问,可这时候,却因为即将失去这个人的巨大失落,让他一个字都无法说出。
——未来后悔得无以复加的事,应该就是这个了。
拉美西斯在很长的时间内都没能意识到,他从很久之前开始,就忽略了相当多的细节。
一部分是至始至终都没能注意到,一部分是本来注意到了,却由于被他以为更重要的事情抢先或是打断,更或者干脆是被塔希尔一笔带过,他就忘乎所以地忽略了过去。
他忽略了几年前来势汹汹却又消失得干净的诅咒,忽略了塔希尔近些年的所作所为是否带有别的含义,忽略了这二十年中总是被掩饰的种种……
忽略得最彻底的是,在他沉浸在不敢置信的失落中时,正在他脸上描摹的那双手再落下,竟比此前的任何时刻都要轻柔。
拉美西斯忽略了很多事的主要原因,免不得有塔希尔的刻意而为。
就像法老不会想到早已在身边埋下的伏笔那样,塔希尔同样不会将某些事情主动提起。
他从来没有说出过某个词,从来没有承认过某个事实。
他不去问拉美西斯什么时候、为什么会对自己产生这样的感情,更连劝说拉美西斯放弃的过程和理由都直接省略了。
或许是因为他心中清楚,拉美西斯能想到的那些理由都不是阻止他们的真正理由。
真正的阻碍远比那些更难以跨越——应该说,根本不可能跨越。
所以他什么都不说。
大祭司为今日就要登基的王的眼角勾上黑色的眼线,再为他整理刘海倒梳上去后额前散乱的碎发。
法老要向自己的子民展露自己最有威仪的一面,所以每一个细节都要注意。
谁能想到呢。
二十年前第一次见面,当初只有呆毛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幼稚少年,如今,真的成为了最明亮的太阳。
这是他一直追逐的光。
愿意用自己的微薄光芒为这个男人的耀眼夺目添色,愿意为他扫清障碍,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也愿意为他……
“真想看清啊……陛下,您走向辉煌的模样。”
“……”
不必说,拉美西斯又被这立场分明的敬称刺激到了。
年轻的法老还是说不出话。
烦闷和压抑都只能在他胸中盘桓堆积,纵使再想要爆发,他也没法真的冲着塔希尔发火。
很想再问一句“为什么不可以”。
可是,方才听到的回答实在是太伤人了。
法老面上神色晦暗,竟然直到大祭司为他做完所有准备,背过身独自离去时,都未能再开口。
他心中仍倔强地认为,他们不应该这样。没错,怎么会猝然间就走到这一步?
想着之后还有机会见面……还有数不胜数的机会!
法老勉强自己定心,再怎么也不能让继位仪式搞砸。在仪式上,他和塔希尔就能再见面。
可是。
他还是没想到。
新王登基的那个白日,天空中飘散的尽是五彩缤纷的花雨。
卢克索神殿深处,太阳神巨大的神像前,属于法老的王座便放置在那里。
捧着饰品托盘的宫人们低垂着头,环绕在冷淡的面色仍不掩起英武的年轻法老身边。
他们为他穿戴镶嵌了玛瑙与绿松石的黄金手镯与臂环,面料精致的腰布缠绕上精干的腰间,同样在表面系上镶嵌宝石与金银的腰带。
他们再为他披上覆盖双肩与胸前的雪白披肩,披肩的后侧遮挡了身体的后背,尾缀同样悬挂着闪闪发亮的金饰。
待到在披肩前挂上坠有黄金安卡的胸饰,最后的步骤,便只剩下为年轻的法老献上王冠,交予他代表无上权利的权杖。
这一步,卑微的宫人没有资格代劳。
为法老献上王冠与权杖的重任,交给了同样年轻的首席大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