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塔希尔的眼睛最早出现问题的时间, 就是在几年前,成功解决了操控神谕的冤之后。
当时只有他能够看见,从年轻男女和塞尼迪身上脱离而出的黑色长线。
那些长线密密勾连, 比遮天蔽日的阴云还要稠黑污浊, 从中还渗漏出重重分外不祥的压抑。
它们如山峦坍塌般涌来,没入金发大祭司的体内,绝大部分都汇聚到了他的眼瞳中。
表面上看, 那双眼依旧湛蓝,也足够清澈,任旁人怎么打量,也不会发现有什么异样。
当然除了极少数人——或者说只有一个人——以外, 并没有谁能够离地位尊贵又性格冷淡的大祭司这么近, 还可以放肆地凑近看他如宝石般剔透的蓝眼睛, 这一点没人注意是合情合理的。
可掩饰得这般完美的主要原因,还是在大祭司自己身上。
他的眼睛自那一天后就开始偶尔发疼, 视力以缓慢的速度在下降, 待到过去一段时间, 就发现离得颇远的景色忽然看不清晰了。
再过一段时间, 不仅是远处, 连近在数米范围之内的事物也需要多分辨几眼, 才能够认出来。
这之后的几年,又发展到了什么地步——想来也无需细说, 只要稍稍一想就能够得到答案。
那个答案着实沾上了“残酷”的边儿, 如果被人知晓, 定然会掀起难以抑制的风波。
所以塔希尔不会让任何人发现。
他也着实是个做起重要之事来极其苛刻严谨,对自己不会手软,只会更加残酷的人。只要有心想伪装,就没人能看穿。
在非需要公开露面的重要场合,大祭司与人的交际极少,只要听过一次声音就能记住他是谁,下次再见即使看不清面孔也不会认错。
就算是到了必须接受万众瞩目、很容易露馅的地方,只要小心一点便不会露出破绽。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他不苟言笑,不是能够随意攀谈的类型,把必须之事完成便可。那些仪式做过成百上千次,早已烂熟于心,闭着眼都能完美地完成。
没人能想到,塔希尔要做到真正的“完美”,就决定早早地未雨绸缪。
他的眼睛还没到完全看不见的程度,但他却要为这个不确定的未来提早做准备。
神庙内的路线之前就已经铭记在心了,可只是这样还不够。
每日停在圣湖边,沐浴在晨光中的金发大祭司会在无声里向四周眺望,将能看到的一切尽可能地记在心中。
不止是大致的景象,还有诸如路边野花与野草生长处的范围,从圣湖到神殿需要经过的台阶都有几层,每一层上下的距离与宽度又如何……
在竭力为自己的伪装做铺垫的这个人也很奇怪,他记那些必须的细节就算了,还要额外关心一下路边的野花,不让自己以后不慎踩到它们。
只不过,就算到了这一步,也还是不够。
虽然一年之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神庙,但他还是要去到外面去的。
塔希尔不着痕迹尝试了数次闭上眼,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下努力正常地行走。
试验得磕磕碰碰了不知多少次,不会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布满刺目的淤血后,他终于学会再用听力来判断方位,还能提前预知到一点障碍存在了。
明明可以省事,直接用法术——话是这么说。
要做到准备完全,就必须考虑到无法使用法术的情况。
塔希尔对自己考虑到这个可能性的原因绝口不提,就当单纯只是他多想吧。
这些准备在暗中徐徐渐进,现于人前的大祭司依旧是老样子,不曾有半点改变。
他可是连唯一能看穿这伪装的人都顺利隐瞒过去了的……
顶多,还是不慎留下了些许破绽,但运气很好,都没被揭穿。
仅有的两次破绽都出在最近,并且相隔时间也不远。
第一次是出现在心神不宁,不知怎么就走到塞尼迪大人家中的那一天。
塔希尔这般失态的真正原因,难道只是连着几夜没休息好?
又或者,是如拉美西斯凭借自己听到的事情悄悄猜测的那样,是因为走在无处不喧嚣的人群中,被同父异母弟弟的婚事消息所扰?
不是。
当然都不是。
节日当中出现的异变,让距离风波最近的塔希尔第一时间警觉起来。
他当时还没有那么快想到拉美西斯身上,可仅凭心中不禁浮现的不祥预感,就让他久久不得安稳,几乎坐立不安。
这股不安,在到了塞尼迪那里之后顺势得到了扩张,到了只听到只字片语就不禁双拳紧握,心口顿时抽痛的地步。
塞尼迪告诉他,既然知道了那个男人的名字,就绝不可忽略法老那边的情况,当然,还有拉美西斯王子。他们二人的安全,可能得不到保障。
就是后面那半句话让本是安静听着的塔希尔一愣,身形不受控制地僵硬了瞬间,险些坐不稳。
“拉美西斯——还有塞提陛下,难道才是咒术师重点关注的对象?”
“结合前位法老的……和某些我也只知道些许宫廷秘闻,传闻中的咒术师所针对的应该就是当朝法老本人。”
塞尼迪其实只是随口将拉美西斯王子加进去,未来的法老好歹还顶着“未来”两个字,不是正儿八经的法老。
他觉得,那专盯着法老下诅咒的家伙应该还不至于勤快地把王子也盯上。
但没想到的是,这随意说出的一句话似是被塔希尔听了进去,大祭司的表情当即就不太好了。
“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塞提陛下,和王子殿下。”
“……那你就要多加留心了,塔希尔大人。”
塞尼迪隐约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奇怪,怪在哪里又说不出来,总不能是话里的重点顺序反了,好似王子的优先度还在法老前面?
这肯定不可能,怎么想都不可能。
抛弃理不清头绪的细节,他们接下来又继续说。
这次塞尼迪又告诉塔希尔,虽然不确定这次在节日中动手的咒术师和赛尔特是不是同一个人,但自己大概知道一点线索。
“三十四年前,在法老拉美西斯一世的墓室中,借用赛尔特的身体扭头对我邪恶一笑的那个“男人”,故意对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如果有一日想来找到他,不管是怀着痴心妄想要将他讨伐,还是有意投奔阿吞神的怀抱,都必须带上这根权杖。”
回忆之中的昏暗墓室,话音落下,人影消散,光是端详都会给人发寒之感的蛇杖从暗处咕噜咕噜滚出,便是缓慢地滚落到吓傻了的塞尼迪脚前。
塞尼迪看到了那根蛇杖,心神第一时间就为之一荡,差点就被蛊惑着去将它拿起。
但在快要碰到蛇杖的时候,年轻的塞尼迪的脖颈里冷不防进了凉风,让他浑身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
墓室内恢复平静,尸体和“赛尔特”都消失不见,仿若方才的恐惧全来源于一场梦——但必然不是梦。
正因为怀着难以言喻的恐惧,塞尼迪没敢直接去碰社长,找了块布将其包住,放入一个陪葬用的首饰盒中,便把东西带了出来。
他还是不敢将蛇杖放到自己身边,又想着这等污邪的东西,必须镇压在太阳神的光芒下,便悄悄将盒子藏到了神庙中的某个角落。
如果不是今日塔希尔提起,塞尼迪不会想起这件事来,他巴不得把那段记忆给忘了。
可他如今将深藏了三十几年的隐秘托盘而出,却不是因为遇到了一个主动表明要处理这件烫手之事的后辈,庆幸着想要甩掉这压了自己如此之久的负担。
塞尼迪反而用看天下最傻的傻子一样的目光,无比震惊地看着面前平静说着“好的,我会拿到那根蛇杖,将那个咒术师找出来”的金发青年。
“你以为这件事情就像嘴上说说那么简单吗?”
老者不假思索,开口就是训斥:“赛尔特大人……假设那人只是赛尔特本人,他在当时就是举国法力最强的大祭司,又是一名擅用诅咒的咒术师,而且还能活到现在。如此深不可测的实力,是你以为随便就能盖过的么!”
“但除了我,这个任务无人能胜任。”
还是这么平静。
也还是这么高傲。
塔希尔用一句话就将难得——堪称月亮代替太阳在白日升起的那种难得——关心了一下臭小鬼的塞尼迪大人气到翻脸,直接以“滚!”作为了这场重要谈话的结尾。
如此看来,无论是平静还是高傲,它们都是“伪装”的一部分。
只有走出去,身影彻底没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不会再被他人关注的大祭司嘴唇微颤,全靠兜帽来掩盖自己一时难以收敛的失魂落魄。
唱着歌、捧着花的男女老少从他身边行过,口中赞美着与当朝大祭司关系不菲的某位大人的大方赏赐。
这边举办着的是谁的婚礼,那边谁的宴会还未散席,普天之下没有一处地方不被热闹充盈,没有一个人不为这欢乐感染。
只除了他。
他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
就算眼睛没有出问题,他也什么都不在意。
“破绽”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那几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向他跑来,以塔希尔当时所站的位置,只要抬眼就能将他们看清,从而避开。
可他完全没注意到,才会被撞了那一下,还让被命运指引到这里来的某个人看见。
第二个破绽出现的时间最近,就是今天拉美西斯没能敏锐察觉的那本拿倒了的书册。
这应当是最明显的破绽了,之所以会让它以这等草率的形式袒露,全因为塔希尔已然无暇顾及。
王子什么都不知道,只想着尽可能地离喜欢的人近一些,让相处的时间更长一些。却不想自己这样做,反而给塔希尔增加了数倍的压力。
因为拉美西斯一直在身边,他必须强令自己打起精神,不能在疲倦和疼痛的压迫下犯出最低级的错误。
澄澈无暇,甚至不被雾色所蒙的双眼只有表面完好无损,内里早已如同强行拼凑起的粉末,只需轻碰,就能发现实质的破碎不堪。
这样的“奇迹”,不愧是来自于神的惩罚。
可即使如此。
他还是忍耐着。
“塔希尔。”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