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儿有过往成品可供参考, 当然, 如果你带了照片、或者是自己的设计,通常情况下,也是可以做的。”
“好,谢谢。”
纹身店共有一层楼高, 面积不大, 盛穗在一楼接待大厅的硬沙发上坐下,接过圆脸女生递来的iPad, 低头。
和预想不同的是,连平板外壳都是黑红白朋克风的纹身店, 展示的成品图,类型倒是五花八门。
赛博朋克风、小清新、简笔风等应有尽有, 让盛穗颇为意外。
在她的刻板印象里, 凡涉及到纹身, 脑海第一反应只会是满背和花臂。
“一看你就是第一次纹身吧。”
接待盛穗的是个北方高个妹子, 长相甜美,剃了个拽酷的阴阳头, 大咧咧道:
“现在的纹身,什么样的都有,想要什么都能做。”
说着,她侧脸指着脖子右边的大片彼岸花, 示意道:“以前做手术, 在这儿来了一刀, 完全看不出来吧。”
盛穗仔细在女孩脖子上的盛放花团中盯了会, 点头认可,又轻声问:
“你刚才说,可以直接拿照片作图是么。”
“对, 不过要额外收手工费,以及你得先把图片给敖哥看一眼,他接就能做。”
“好。”
工作日的纹身店冷冷清清,盛穗跟在女孩身后,走去一楼最靠里的隔间。
掀帘进去,工作室入目便是纹身用的躺椅,旁边高架上摆满各式用具,角落里坐着发型微乱的男人,年龄约三十五岁左右,五官周正深邃。
接待的女孩笑眯眯道:“敖哥,这个姐姐是第一次纹身,你记得温柔点。”
“啰嗦。”
沙哑声响起,贺敖说话时正低头画图,头也不抬地伸手,言简意赅:“照片。”
盛穗想要的图样并不复杂,男人只随意瞥了眼,言简意赅的态度依旧:
“纹哪。”
“左手手腕内侧。”
贺敖闻言停笔,抬头看向盛穗,漆黑双眼苍鹰般锐利:“手腕内侧皮肤薄,容易晕色,同时很难做遮盖。”
圆脸女孩也温馨提示道:“全身都纹的过来人经验之谈,内侧手腕和脖子都能算在最高疼痛级别,小白第一次尝试,比较推荐大小臂外侧和后背哦。”
面对两人劝阻,盛穗垂眸看向光洁手腕,自言自语低声喃喃:
“......原来手腕受伤,是最痛的啊。”
她从来不知道这些。
“没关系,就纹在左手手腕内侧,”她抬头弯眉笑着回应,余光落在贺敖未完的草稿图,话语一顿,
“请问,我可以再加上你桌面图纸的效果吗。”
贺敖工作台上铺满画图纸,最上方是只未画完的落日海景,因为是草稿,画纸上处处是看似杂乱无章、断续破碎的横线。
贺敖听完回头,皱眉:“什么?”
“......”
经过盛穗十分钟的恳切游说,贺敖最终答应她请求,各从照片和未完草图中摘取部分图案。
签字承诺书后,盛穗在工作室外的一排座椅的其中一把坐下,安静地看着圆脸女孩为她清理手腕,随后将图案打印在复印薄纸上、贴在她要纹身的部位,再用特制笔初次勾勒。
涂上药膏后揭开薄纸,再用笔一次勾画完整图片后,女孩没忍住问她:
“你......真的要纹成这个效果么。”
盛穗点头。
托自身糖尿病患者的福,盛穗对针头再熟悉不过,以为同样是直径相仿的细针扎进皮肤,腹部和手腕都没太大区别。
可当她看清架上各种外形类笔的仪器上,笔头的整排细针时,后背还是泛起一小片鸡皮疙瘩。
贺敖说:“先割线,后打雾上色,实在疼的话,可以哭。”
沉默几秒,盛穗听见她轻声:“......没事。”
“我的意思是,你需要放松,”男人沙哑冷酷的声再度响起,无波无澜,
“紧张只会更疼。”
盛穗闻声低头,就见她瘦白干净的手腕内侧青筋根根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在体内破裂,鲜红色的血液喷涌而出。
“......”
没事的。
再痛也会结束的。
电锯割断铝铁的嗡鸣声源源不断响起,每一声都躲无可躲地精准钻进盛穗耳朵,仿佛细针反复刺穿的不是她手腕,而是她脆弱不堪的耳膜。
声声入耳,左半边身体持续性发麻,除了左手腕能清晰感知到疼痛,身体其他部位好像同时失去直觉。
起初,割线时的疼痛是能够忍耐的。
像是平日打针时选坏位置,扎在神经引发痛感;一整排高频率驱动的针头由细变粗,推进她手腕又推出,针针刺进最敏感脆弱的皮肤,带起小片战栗。
或许和耐药性相同,人对疼痛也有适应性;正当盛穗强行乐观地安慰自己,手腕受伤也并没有那样痛时,沉默许久的贺敖忽地告诉她,要准备打雾上色了。
下一秒,凶猛而剧烈不可抵挡的疼痛,就如巨浪般卷席而来,瞬间将盛穗吞没。
她这才明白,原来有些痛,是永远无法适应的。
刺进耳膜的电锯转移阵地,原来是锯头一下又一下割在她手腕,断裂后接上好,方便下一次锯断。
身体开始不受控地一直发抖,生理性泪水几乎瞬间就要从眼眶落下。
盛穗不想在外人面前落泪,右手掐着大腿不许眼泪掉落。
不减反增的疼痛积累,随着脉搏每次跳动、清晰将痛感反馈给大脑。
盛穗倏地想通,在绝对的疼痛面前,连时间都失去意义。
直到脑袋开始阵阵发晕,她仰头看向黑空空的天花板,忽地想起周时予手腕上数不清的疤痕。
她又恍恍惚惚地想着,刀片割破血管和针头刺进手腕,会是相同感觉吗。
周时予反复绝望地割开手腕时,也会像她现在一样痛吗?
如果这样痛,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这样对待自己呢?
她想,她大概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周时予在那些年里,都独自背负过什么,又如何熬过每一个永无天日的黑夜。
因为她和周时予是完全不同的。
她是有选择的,只要她现在起身离开,疼痛就会立刻消失不见。
周时予从来没有过选择。
因为他怎样都是很痛的。
念及此处,盛穗又忍不住要落泪。
-
盛穗纹在手腕的图案面积很小,只在掌根向下的小小一片。
只是上色部分较为复杂,她也不得不硬生生地挺过整整三个半小时,才终于能从座椅上起身,脚步虚浮。
算下来,竟和平时的回家时间相差无几。
这时店里已有五六人排队等纹身,盛穗在收银台结账时,圆脸女孩由衷佩服道:
“第一次纹身、还是在手腕,居然一声没吭,厉害啊姐姐。”
盛穗看向左手手腕的保护贴,薄膜下是大片涨红皮肤,半晌轻声:“可能是觉得自己没资格吧。”
“......”
中午通话时,盛穗没主动提及媒体采访和放假的事,周时予自然体贴地没多过问,只留下一句需要就随时找他,便留给盛穗充足的私人空间。
和平时相同时间,盛穗搭乘同一班地铁回家,在屡次低头、确保手腕的刺青不被擦碰中,明显感觉到以往从未有过的目光,如影随形般落在她身上。
她天生肤色很白,今天穿的是半长的短袖雪纺衬衫,在盛穗不曾特意遮盖中,手腕的刺青便全然完整地暴露在空气、和周围陌生人的注视中。
或是说,是在她也无法辨别究竟是真实、还是心里作祟产生的薛定谔注视中。
坐扶梯时,左边的男人几次和她对视——是在看她手腕上的刺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