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呦呦是为了杨思筝的事来的。没想到, 会在这里遇到了庆军。抬手看了下时间,发现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斟酌着开口道:“庆军, 你怎么在这?”
吴庆军张了张口, “呦呦,我想来问问小华, 到底和我妈妈说了什么?”
许呦呦微微垂眸,轻声道:“她什么都没有说。”这个问题, 她也问过小华, 小华说自己什么都没有说。
她当时并不相信, 觉得小华怎么会放弃报复她的机会?但是后来转念一想,从头至尾,小华并不在乎什么姐妹情,完全没必要骗她。
就见吴庆军点头,“是,小华妹妹确实什么都没说, 是……”
他正要说是徐庆元说了几句,就听呦呦语气缓缓地道:“怪不了旁人,是我自己没能合阿姨的眼缘, ”说到这里,望着他道:“庆军,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吧,我们都不要再在上面费时间了, 你妈妈不同意,我爸爸也不同意,我们这年纪,正是奋斗的好时候, 祝你未来能取得更好的成绩。”
说着,朝他伸了伸手。
吴庆军忙伸过去,紧紧握住,望着她的眼睛,带着几分乞求地道:“呦呦,我不愿意就这样放弃,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许呦呦的心口一缩,忙移开了眼睛,硬声道:“对不起,我今天还有工作任务,再见!”说着,匆匆地朝胡同里走了。
她今天确实没空和吴庆军多拉扯,关于杨思筝的联合报道,是她好不容易争取到自己手里来的,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出什么差错。
先前吴叔叔托她帮忙和程雁文做个联合报道,她立即就去请示了分管她的领导崔主任,崔主任说这不属于他们农业部的。
她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么没戏了,没想到崔主任忽然开口道:“小许,这位杨思筝同志的事件,很有社会典型性,建国前的买卖婚姻,建国后仍旧受夫家苛待,并且刘家对她的女儿也很苛待,这又涉及到男女平等的社会问题上来。你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去找社会新闻部的查主任。”
她正考虑着,有没有必要费这神的时候,崔主任又提醒她道:“这个报道,如果你做得好的话,会比你在农业部的工作更容易出成绩。”
她一下就明白了崔主任话里的深意。这种社会类案件报道,读者受众广,而杨思筝的事例本来就很具有社会警醒意义,很容易引起轰动。“记者许呦呦”这个身份,或许会因此进入更多人的视野中。
只是一想到要去找查主任,她又犹豫了下。查主任是她爸爸的同学,她当初为了避嫌,都没去社会新闻部。
在崔主任殷切的目光下,她还是应了下来,转身去找了查主任。
查主任一开始说,让他们部门的人跟进,她委婉地表示,自己对这个案件很感兴趣,而且崔主任也愿意让她过来帮忙一段时间。
这样,查主任才松了口,让她跟进这件事。她走的时候,查主任还问道:“呦呦,你爸最近忙不忙?我们老同学好久没聚了。”
她硬着头皮回道:“我爸前段时间也说要找您聚聚,就是他们单位年底比较忙,他最近都住在单位里了,不然肯定早来找您了!”
查主任笑道:“那行,等忙完了这一阵,我去找你爸去。”
从查主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她隐隐约约地想着,如果没有她爸爸的这一层关系,她能够这么轻易地拿到杨思筝事件的采访报道权吗?
在明知妈妈背叛了爸爸的前提下,她还执拗地要求爸爸继续维持这一段婚姻,是否对爸爸过于残忍了些?
她不敢再想下去,她迫切地希望,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让她忘记这些生活上的烦恼。
包括她和吴庆军的事,她现在也没空去多想。
她到了吴家不久,就听到有人叩门,心里还疑惑着,难道是庆军不死心地追了过来?
没想到等门打开,进来的是小华。
在吴家遇到许呦呦,是许小华也没有想到的,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就朝程雁文和吴奶奶等人打招呼。
巧薇立即端了两个小板凳来,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吴向前并不知道许家姐妹之间的问题,笑道:“小华,你姐刚听了你做的事,眼睛都瞪圆了,你这孩子嘴巴真严,竟是连你姐都没漏一句。”
许小华笑笑,没有说话。
许呦呦也没有吱声。
一旁的程雁文笑道:“小华,你还真是实心眼,要是早点和你姐说一句,哪用得着费那么大周折来找我们?我和你姐,还是大学室友呢!”
这个问题,许小华没有回答。
许呦呦微微笑道:“吴叔叔,天色不早了,那我们先开始好不好?”
吴向前点头。
许呦呦问了吴向前关于杨思筝的身世、婚姻经过、婚后生活和工作方面的问题,她的声音舒舒缓缓的,采访又很有节奏,条缕清晰。
许小华在一旁听了几段,觉得原书对许呦呦的设定,并没有夸大其词,她确实有很强的专业功底。
程雁文对接许小华,问道:“小华,你是怎么会想到带巧薇去报警的?”
“因为那晚巧薇的样子太吓人了,程记者,不知道你注意没有,现在胡同的地砖上还留着巧薇脚上的血。”顿了一下又道“杨姐和我是同一个单位的,人很热心又善良……”把杨思筝帮她干活,请她吃粉丝的事说了一遍。
程雁文一边“唰唰”地记着笔记,一边又问道:“据我所知,你和刘大军也是一个单位的,你帮助了杨思筝,会不会担心刘大军的报复?”
许小华愣了下,如实道了一句:“没有想过,但是我想如果因为害怕,就不对弱者伸出援助之手,我自己怕是良心难安。我爸教过我,‘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
“你爸的名字是?”
“许有福。”
一旁的许呦呦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是她第一次听许小华说起养父母来。
听到许有福这个名字,许呦呦才恍然感觉,许小华好像真的在离家很远的地方生活了很多年。
在那个她们一家人都不曾去过的南方乡村里,五岁的小姑娘进入了一户陌生的家庭里,处境好坏,完全只能凭那家人的良心……
这个认知,让许呦呦都觉得有些心颤,不说五岁,就是换成当年十二岁的她,怕是也吓得瑟瑟发抖,惶恐不可终日的。
如果是她经历了这些,她想,她是做不到小华这样平静的。
许小华并没注意到许呦呦的目光,正在认真地回答程雁文的问题:“再说,现在是新社会,我想公安同志会秉公执法,不会让暴力分子有害人的机会。”
这个回答,让程雁文眼睛一亮,立即问道:“小华,你可以详细说下,你们去公安局时的具体情况吗?”
许小华一听这话音,就知道程雁文想听什么,她倒是很愿意配合,只要这事能早些报道出来,确保杨姐能顺利离婚和保住工作就行。
整场采访半个小时后就结束了,吴向前招待记者和许小华在家吃饭,许小华以家里还有客人为由,婉拒了。
小华一走,许呦呦顿觉松了一口气,她很难想象,现在的俩人围着一张饭桌吃饭的场景。
她的吁气太过明显,让旁边正翻看采访记录的程雁文都觉得有些奇怪,“呦呦怎么了?”
许呦呦微微笑道:“没事,就是想着回去以后,这稿子还得好好写,心里有点压力。”
程雁文有些好笑地道:“也有你许大才女心虚的时候?我看你是想着,怎么好好夸夸你妹妹吧?”
许呦呦正不知道怎么回这话,就见程雁文指着采访上的一个名字问她道:“呦呦,你叔叔叫什么名字来着,有福气的‘有福’吗?”
旁边的吴向前笑道:“不是,程记者,你误会了,小华的爸爸叫许九思,有福可能是她养父的名字。”
正在完善记录的程雁文愣了一下,抬头望着许呦呦道:“啊?呦呦,你妹妹怎么还有养父母啊?”
吴奶奶正端了一盘酱猪蹄过来,听到这话,笑道:“程记者,你有所不知,小华这孩子可不容易,五岁那年走丢了,被她养父带回农村养了十一年,直到今年才给找回来呢!”
程雁文有些愕然地道:“我刚才一点没看出来,小华是从农村长大的。”刚才采访的时候,许小华说话思路清晰,很会表达,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
她本来还想着,许家的家教真好,俩个姑娘都教的这样落落大方、不急不躁的,原来这姑娘不是和许呦呦一起长大的吗?
又有些若有所思地望着许呦呦道:“怪不得从来没听你提过,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她刚才就感觉出来,两姐妹之间的关系,似乎比较冷淡。
从头到尾,俩人都没有搭过腔不说,连眼神交流都没有过,看着像不认识一样。
许呦呦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觉得有点疲倦。
勉强笑着回程雁文道:“是,小华才刚回来。”接着站起来道:“吴叔叔,我今天不能留下来吃饭了,我忽然想起来,我答应我妈今晚回去的,您知道,她最近还需要人照顾。”
吴向前和张慧珍都力劝了几句,但是许呦呦坚持要走,俩人也没法,一再地说,杨思筝的事,让她费心了。
许呦呦只道:“应该的。”等出了吴家的门,才微微吁了口气。
路过自家的时候,隐约听到里面的说话声,略停了一会,就快步地走开了。
她没有回浅水胡同,自从发现章清远的信后,她就不想面对妈妈。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浑浑噩噩地上了一趟公交车,等反应过来,才发现正是去爸爸单位的车。
她以前常来外文出版社,门卫都认识她,笑着和她打招呼道:“小许同志,又来找许主编吗?还在呢,你去楼里看看。”
“好的,谢谢林叔。”
她知道爸爸肯定在,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以爸爸的性格,大约怕打扰了同寝室年轻人的生活,肯定在办公室里待到很晚才回去。
她的爸爸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为别人考虑的多,为自己考虑的少。在她的记忆里,她一直是为有这样一个爸爸而感到骄傲的。
可是她这个女儿,又对这样的爸爸做了什么呢?
许怀安确实在忙,听到敲门声,还奇怪谁这么晚还没下班,等看到呦呦进来,立即站起来问道:“呦呦,你怎么来了,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许呦呦点点头,“是,爸,有件事,我想和你说一下。”
许怀安以为是她妈妈那边怎么了,皱了皱眉,还是道:“呦呦,你说。”
许呦呦咬了咬唇,到底还是开口道:“爸,我在妈妈的床上发现了一封信,”说到这里,许呦呦有些不安地低头抠着手指,声如蚊蚋地道:“是章清远寄来的。”
说着,抬头望向了爸爸。
许怀安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章清远是你妈妈的同学,还是你舅家那边的亲戚?”
许呦呦忽然忍不住笑了一下,眼眶却是渐渐红了起来,“爸,我的生父就是这个名字。”
许怀安手里的书,忽然“噗通”一声,掉在了地上。怔了很久,才扶着桌子,慢慢地坐了下来。
许呦呦擦掉了溢出来的眼泪,轻声道:“爸,你和我妈离婚吧,是我们妈妈对不起你,你从来没有对不起过我们,我不应该要求你和这样的一个人,继续绑在一起。”
许怀安没有说话,显然还没有从“章清远”这个名字中,缓过神来。
她和章清远联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和曹云霞闹矛盾,也就是这一个多月的事情。一个多月的时间,俩个音信全无的人,不会这么快就能恢复联系。
许怀安不敢多想,仿佛再往下面多想一点点,他这十几年的人生,都会变得像个笑话一样。
许呦呦见爸爸的表情不对,有些担心他受刺激过度,会再次晕厥过去,忙道:“爸,你别生气,先前是我不对,我不应该阻止你离婚……”
许怀安怔怔地道:“呦呦,我明天就打离婚申请。”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有些失焦,不知道在看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