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今日场次的踊哭大戏落下帷幕,温溪回到自己寝宫的时候,日头已经开始逐渐偏西。
坤元宫的大宫女翠谷已备好了温吞舒适的汤浴等在那里。
温溪卸下一身繁琐厚重的丧服,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浴,翠谷特地在水中滴了茉莉花精油,总算是将那尸身的腐味和案香杂糅的那股怪味从嗅觉的记忆中清了出去。
洗去满身的疲惫,温溪换上了舒适又清凉的素纱亵衣,也不再披着外衣,垂散开满头浓云般的青丝,就这样懒洋洋地躺在贵妃榻里,另一个贴身侍女芳苓站在身后,伸手替她摁揉太阳穴,还有个小宫女蹲在边上替她绞干头发。
这一天下来,各种事体纷乱繁杂,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哭丧喊声,充斥在她颅内,芳苓的手法熟练且轻柔,渐渐舒缓了温溪脑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
殿里四角都置了冰盆,丝丝凉爽,香炉中燃着的艾叶熏香除了驱蚊虫,同样也有静心安神的功效。
温溪整个人软绵绵的,假寐着假寐着便真有了些迷的蒙睡意。
林秋娘使唤宫人们将晚膳送了进来放置妥当,随后走到温溪的榻前,弯身轻声唤她,“娘娘……”
温溪睁开双眼看向林秋娘,眼中甚至起了睡意未褪的一缕迷糊茫然。
林秋娘将手中捧着的那碗绿豆百合羹递上前,“娘娘,先用点绿豆沙去去暑气罢,晚膳也都摆上了,您用些。”
温溪盯着面前的这碗绿豆汤眨眨眼,随后摇了摇头,“嗯……不要,总是太甜腻了,吃不下呢。”
因着些许困顿的睡意,温溪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带上了点细细的鼻音,洗浴过后,明媚的杏眸因尚且氤氲残余着水汽显得更加澄澈,瞧着模样,不像是那初握大权可呼风唤雨的一国太后,倒更像是一个稚嫩娇憨不知世事的小姑娘……这是她卸下满身沉重的防备之后,面对最信任亲近之人才会显露的最真实状态。
这般模样神情的主子,林秋娘的心总能软得一塌糊涂,像是在轻哄,“不甜腻,都是清淡的,奴婢特地嘱咐小厨房只放了小半勺的糖提提味,您尝着用些,去去暑气,也好开
开胃。”
闻言,温溪便不再多言,坐起身,接过碗勺,先是小口尝了尝,确实是清淡的,只丝丝甜味,配着绿豆汤温凉沙绵的口感,还有百合微苦,吃着倒还真是不错。
她这一天下来,各种琐碎繁忙,还真能没好好地吃过些什么,又一向苦夏,没甚胃口,只午时出发前用了小半碗红枣银耳羹,现下也真觉肚腹有些空泛,于是就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吃得甚是认真,很快便将巴掌大的小碗吃了见底。
吃完后还意犹未尽,将碗递给林秋娘,望着人还犹未自知地眨巴几下眼睛显然是意犹未尽想再来一碗。
林秋娘眼底尽是笑意,接过空碗却摇了摇头,示意边上的芳苓去扶温溪往置放好了饭食的偏阁,“娘娘,绿豆羹多食不易克化,晚膳已经备好了,饿了便还是去用膳罢。”。
两盘子炝拌木耳和清炒山药,一小碟子金黄酥脆的萝卜丝饼,一碗菌菇鲜笋汤,再配上熬得粘稠的粳米粥,因正值国丧,都是些开胃清淡的素食。
温溪一向就不挑食,又是真感觉有些饿了,于是拿起筷箸便吃了起来。她吃饭的时候一样不喜有太多人守着,也用不着旁人布菜服侍,所以偏阁里侍立的宫人都撤了出去,只剩林秋娘和芳苓在旁陪着,她在旁人难以窥见的私下时,也不兴宫中那套严苛的食不语进膳礼仪,边吃着边和林秋娘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进来各宫及朝中发生的一些事体。
正在此时,翠谷面色沉凝,从门外匆匆而进,行至温溪身旁,躬身在她耳侧低声禀道:“娘娘,祥生递了话来,他们在储秀宫那儿已经折腾了有些时辰了,那位疯疯癫癫的无论如何都不愿上路,也不只是真傻还是装疯,嘴里念叨着一些令人不明其意的话,大喊大叫说要见您,说是……说是她知晓一个您极力寻找的秘密,祥生他们也拿捏不准主意,故来传话回禀,娘娘,见是不见?”
温溪拿着汤匙搅粥的手一顿,屋里的三个人都在静静地看着她。
叮当一声清响,温溪将汤勺放落回粥碗中,仿佛翠谷的话只是在她耳边轻轻拂过的一阵风一般,以至她不兴一丝一毫的波澜,面色依旧平静温和,向另一边站立的芳
苓伸摊出手掌,芳苓当即会意,递上了一方新的绢帕。
温溪拿过帕子,掩在嘴角边慢条斯理地轻拭,另一只手在自己披散的长发上摸了摸,随后款款起身朝内殿走,对三个侍女道:“走吧,发也干得差不多了,梳妆罢,本宫……哀家……不!我,我亲自去送咱们的淑妃娘娘一程。”
***
温溪带着宫人们浩浩荡荡地坤元宫赶到储秀宫的时候,天边的那轮红日比方才她从灵堂回坤元宫的时西斜了不少,西边天儿一整片都烧得通红通红的……
甫一跨进储秀宫的大门,便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女人的叫喊,尖锐刺耳,听着确实似若疯癫。
储秀宫里的陈设和景致,是一如既往地精致奢华,这里在不久前还是后宫上下最令人艳羡和热闹的地方,受尽帝王恩宠。却只不过短短几日,这里便成了阖宫上下都避之不及的地儿,明明宫中的华丽的物什还未曾腾挪过寸许,却已莫名地显出荒凉颓废之感。
物还是人却非,原本当差的宫人们死的死,抓的抓,散的散,外庭被禁军侍卫围得如铁桶,内殿看守是一群虎背熊腰的内侍和嬷嬷们。
走得近了,嚎叫咒骂声就愈发清晰,看守在殿门口内侍满脸凶狠的横肉,见到温溪,立马就露出了谄媚的笑,跪地请安后殷勤地替她开了门,“呦!太后千岁娘娘您怎亲自过来了,您可当心脚下勒!里头的那疯婆子正发作着呢,您小心伤着凤体。”
温溪只觑一眼,并未多加理会,带着自己的人径直走了进去。
豪华的寝殿里空空荡荡的,能搬动的物件都被搬空了,放眼望去,只余最里的一张床架轱辘,还有分散翻倒在角落里的一桌一椅。
窗悬下的那块空地里,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尖声嘶叫被三个人高马大的粗使嬷嬷摁趴在地,婆子们一个摁着她的脖子和肩膀,一个庞大的身躯跪坐在女人腰腹间双手死死擒住她的双脚脚踝。
而剩下的那个则是拿了一根足有拇指粗细的麻绳一圈又一圈绕在女人被反剪在背的双手手腕上,“呸!整一个不知好歹的下贱皮子,真当自己还是从前的那颗菜哪!先帝爷可是死在你肚皮子上的,就这轻贱的三两骨头二两肉,能
给个全尸就不错了,也是太后仁慈,还打算给个痛快法让你走得利索点,这倒挑三拣四的谈起条件来了,别说弄到最后死得连卷草席都捞不着!嘿……别动!怎生这般不安分,大热天儿的还得多出一身汗来收拾你……不想缺胳膊少腿就老实点!”
女人瞧着纤瘦,粗红着脖子青筋都暴突起来了,想要疯狂挣扎,却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三座泰山”的暴压顶,完全动弹不得。
回合间,几个婆子也后知后觉注意到了这边开门的动静,望过来见识温溪一行人,蓦地一惊,三人同时跳起身跪到一旁给温溪磕头问安,“太……太后,娘娘万福,我等莽撞,未曾注意到凤驾,娘娘恕罪!”
被摁在地上的女人也朝这边望了过来,透过蓬乱狼狈的发丝,在看清温溪面容的一瞬间,女人眼中射出的目光犹如淬了毒渍的利刃。
她咬牙切齿地咀嚼温溪的名字,歇斯底里,如同咀嚼其血肉,“温、溪!温溪!温溪!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你敢!你怎么敢!是你……是你对不对?!对!一定是你!是你这个贱人使的毒计,陛下平素一向身强体健,一定是贱人你背地里毒害四郎,然后嫁祸给我,现在又想灭我的口以绝后患……一定是你!温溪!温溪!你这个贱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女人双眸中是猩红的恨意,在地上拼尽全力冲着温溪挣扎扭动,似将温溪剜肉剔骨。
跪在地上的三个粗使嬷嬷离得最近,将女人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里,瞬间就觉一股死亡的凉气窜入了四肢百骸,误打误撞被迫听得这样的皇家辛秘,如今这温太后方才得势,不论这些话的真假,她们怕是都再难活着走出这储秀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