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疾驰, 寒风呼啸。
到了冬日,博陵城一日比一日冷,家家户户都烧起了薰笼, 让屋子里暖和起来。
就连出门,梨青也细心地准备了暖笼,让她放在怀里驱寒。
崔云昭感受着怀里的温暖, 感受着夏妈妈的温柔,很快就安稳下来。
她的那颗心, 似乎也跟着平静了。
车帘放下, 崔云昭没有继续去看窗外的霍檀。
她仿佛长不大的孩子, 正依偎着长辈撒娇。
夏妈妈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声音温柔:“小姐, 若是因为姑爷, 那你就直接同他说。”
“夫妻之间,最要紧的就是不能隐瞒, ”夏妈妈说道,“秘密多了,日子就越来越难, 遇到什么难事, 你就直接同姑爷说,姑爷瞧着也是光明磊落的男儿,不会隐瞒小姐的。”
夏妈妈以为她看到了同霍檀有关的事, 才有此一言。
崔云昭低低应了一声,没再言语。
马车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若是以前的崔云昭,大抵会难过许久,但今时不同往日, 崔云昭早就不是过去的她了。
也不过就一盏茶的工夫,崔云昭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从夏妈妈怀中起身。
她脸上没有泪,唇角也带着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我没事了。”
夏妈妈松了口气:“小姐没事就好。”
两个人说着话,就来到了白鹤书院门前。
白鹤书院开门教学,每日都有人在,所以不用提前知会,随时可来请学问道。
崔云昭下了马车的时候,守门的门房还误会了:“娘子是过来报女学的?”
崔云昭摇摇头,笑道:“我是来请见山长的,劳烦通传一声。”
门房问了她姓氏,听说她姓崔,也没有好奇张望,让崔云昭进里面的客室略等,然后就匆匆进去了。
大约一刻之后,门房就来请人。
崔云昭跟着他一路往里面行去,一路上,绕过假山竹林,能看到隐约的山房和教室。
朗朗的读书声从教室处传出,那是孩童稚嫩的嗓音。
门房见崔云昭很专注,便笑着说:“那是启蒙班的小弟子,一般都是跟读。”
崔云昭见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便夸赞:“还是白鹤书院好。”
很快,门房就领着她去了最里面的书斋。
门房敲了敲门,崔云昭便应声而入。
里面,一位四十几许的美须长者正在写字。
等他把手里那一卷大字写完,才抬头看向崔云昭。
许多年未见,崔云昭从稚嫩孩童长成风华正茂的少女,模样同少时已有天翻地覆的差别。
但她的那双明亮的眸子一如往昔,倒是让朱少鹤一下子就想起来她是谁。
“世侄女?”
“几年未见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朱少鹤忙放下笔,转身出了书桌,请崔云昭到茶桌前说话。
“这几年书院事情繁多,少有登门,倒是有些生疏了。”
朱少鹤如此一言。
其实并非他事务繁多,只是不愿意同崔序这样的虚伪小人打交道,故而便不怎么登崔氏高门。
崔云昭心里自是清楚,她笑笑,说:“几年不见,如今见世叔朗月清风,踔厉风发,侄女心中大安。”
朱少鹤同她父亲早年是至交好友,多有来往,崔云昭也见过他许多回,自然了解这位世叔的秉性。
故而崔云昭没有多说客套话,直接说:“世叔,今侄女婆家小叔想要进书院读书,不知有什么章程?”
朱少鹤倒是感叹了一句。
“如今你也嫁人了,斯人已去,岁月如梭啊。”
崔云昭知他怀念父亲,便也跟着端起杯中茶,遥遥一敬。
朱少鹤倒也没有一直伤感,吃了一杯茶后,就重新恢复了平静。
他问了问霍成朴的情况,听她说学生有些少言,性胆小,便捋了捋长须道:“那便让他跟着二班来读,那边的学生同他年岁相仿,因早年没有启蒙,所以到了七八岁上才来开蒙,他也能跟得上。”
这样的孩子,大多是凡俗出身。
崔云昭立即欣喜道:“多谢世叔。”
朱少鹤却摆了摆手:“你选了我这里送小叔来读,可见是对白鹤书院的认可,还是我要感谢你。”
叔侄两个说了会儿话,朱少鹤才问:“你成婚仓促,崔氏并未给我发请帖,我只隐约听你世兄说过几句,道你嫁给的是博陵城中的军户子?姓甚名谁,为人如何?”
说到这里,朱少鹤的表情显然有些凝重。
崔云昭安静坐在那,听到他这般问,倒是没有埋怨,只说:“正是,夫婿名叫霍檀,如今在吕将军麾下当差,官拜军使,颇有些名气。”
朱少鹤倒是有些意外:“竟是霍军使?”
崔云昭也很意外:“世叔竟是认识夫君不成?”
朱少鹤又捋了捋长须,表情渐渐缓和下来。
“若是他,倒也是不错的人选。”
崔云昭真是奇了。
她只知道霍檀在武将中人缘极好,将军们赏识他,长行们敬仰他,却没想到朱少鹤这样的文人墨客竟也对他赞赏有加。
许是件崔云昭面有疑惑,朱少鹤便笑道:“原我确实见过侄女婿,不过那时候他才十五六岁。”
“三年前,我同你世兄回乡祭祖,路过武平时却遭了山匪,当时武平山匪拦住了所有的要道,把过往商客和百姓全部掳掠回去,要么自己拿银子自赎自身,要么就留在山上做奴隶。”
“我同你世兄只是回乡祭祖,并未带那么多银两,当时就只能留在山上做奴隶。”
“那几日我同你世兄真是心急如焚,生怕你伯母和嫂嫂在家里担心,每错过一日,就焦急一分。”
崔云昭认真听着朱少鹤的话,眼睛越来越亮,看起来十分专注。
朱少鹤沉浸在回忆里,继续道:“一连五六日,山上都没有动静,我跟你世兄越发焦急,暗地里同其他人一起议论逃出去。”
“可那些山匪手里都有刀剑,又都是穷凶极恶的匪徒,我们同他们斗,即便人数更多也没什么胜算。”
“就在大家已经没有章法时,岐阳马步军赶去救我们了。”
崔云昭立即就明白,当时霍檀就在军中。
朱少鹤看向崔云昭:“当时率队的正是吕将军,但那日战功卓越的却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
“霍檀?”
想来也只有他。
朱少鹤淡淡笑了:“正是他。”
“你怕是没见过他上阵杀敌的样子,那一手长戟使得虎虎生风,他那年年纪不大,我听吕将军说他刚参军没多久,却是那么有勇气,一点都不害怕。”
“当时土匪们乱成一团,有一个土匪趁机劫持了个孩子,用刀逼迫士兵不要靠近,也是霍檀一骑当先,不顾危险直逼那土匪面前,一边徒手挡住对方的长刀,一边救下了孩子。”
“胳膊上受了伤,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朱云鹤不愧是教书先生,说起故事来声情并茂,让崔云昭能完全沉浸其中。
“他当时的英武身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吕将军知道我身份,便派兵送我回博陵。”
“带队的正是霍檀,我那时才知道他姓甚名谁。”
这一段渊源倒是有些感人,崔云昭听到这里,便说:“那夫君同世叔还挺有缘分的。”
朱少鹤便长叹一声:“说起来,都算是救命之恩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崔云昭:“你这位夫婿很了不得,那一路上我同他闲聊,意外发现他虽是武将,但读过许多书,是个聪慧练达的性子,难怪短短几年,就升迁至军使。”
崔云昭道:“世叔谬赞了。”
朱少鹤摇摇头,说:“我并非因救命之恩就夸赞他,当时一起上山剿匪的还有吕将军的长子,那少年郎比侄女婿还要大几岁,却瞧着很不成样子,两个人甚至不用比,就看他们杀了多少敌人,便知道谁更勇武。”
说到这里,朱少鹤也有些欣慰。
“世侄女,你嫁了个好夫婿。”
这话前世有很多人同崔云昭说过,尤其是她和离之后,说这话的人就更多了。
人人说她不惜福,说她睁眼瞎,看不到身边的好良人。
白白错过霍檀这样一个开国帝王,白白错过了母仪天下的机会。
若是只看表面,确实是可惜极了的。
可当年的事情,外人所见不多,崔云昭心里自也有无数委屈,不能为外人道也。
她回过神来,对朱少鹤笑了笑,道:“有劳世叔挂念,侄女会认真听讲,好好同夫婿过日子。”
朱少鹤见她认真,这才松了口气:“是也,是也。”
事情办妥,崔云昭又听了故事,这便要起身回去。
朱少鹤倒是叫住了她:“世侄女,回头送学生过来的时候,若是侄女婿得空,让他也一起过来。”
“当年一别,许久未见,我还想要感谢感谢他。”
崔云昭没想到他是真的欣赏霍檀,于是便道:“好,我一定同夫君说。”
朱少鹤亲自送她出书院。
路上,朱少鹤还叮嘱:“我知崔氏族学赫赫有名,里面教导的都是大儒,但你父母都已故去,家中怕是不会悉心教导,我不便登门,但若你们姐弟有什么事,都可与我来讲。”
“霆郎的课业,也要盯紧,莫要荒废。”
他一路上絮絮叨叨,却是用心良苦。
崔云昭用心听了,在门口道别时深深鞠了一躬:“有劳世叔,待得拜师那日再登门拜访。”
待崔云昭上了马车,夏妈妈才长舒口气。
“许多年不见,朱先生还是这般清风人物。”
崔云昭笑了笑,点头说是。
夏妈妈看了看她,有些欲言又止。
崔云昭好笑地说:“妈妈这是怎么了?”
“听朱先生夸赞姑爷,我竟是听傻了。”
“万没想到姑爷也能同世家大儒谈笑风生。”
崔云昭回忆片刻,难得也跟着夸了霍檀一句。
“他啊,当真是文武双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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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朱少鹤为人端方,如皎皎朗月,同他说过一席话,崔云昭的心慢慢安定了下来。
今日的事情办得利落,崔云昭见时辰还早,便去自家的铺子巡视。
她手里除了绸缎庄和粮铺,刚刚看账簿,还有一家杂货店,铺子的位置都很好,显见当时殷氏对女儿的疼惜。
夏妈妈以前便管着这几家铺子,掌柜和跑堂都认得她,今日难得见了小姐,都有些拘谨。
崔云昭一一见过,最后选了绸缎庄的掌柜,对夏妈妈道:“刘掌柜经验老到,让他帮着选上一两个账房和掌柜,好送去伏鹿。”
夏妈妈点头,道:“我知道了。”
崔云昭想了想,又说:“伏鹿的那一百亩良田,你要亲自去看过,除了米粮,还要多种蔬菜瓜果,说不定以后我们也要去伏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