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我赶去看望玉儿,这孩子抱着阿娘给她缝制的小布偶,一个人坐在花园里的秋千上睡着了,不小心摔下来,头上磕出了好大一个疙瘩,我当时就哭了,这还只是其中一桩,自小就没了亲娘,又是个女孩儿,这些年阿玉到底受了多少委屈,我这做姨母的压根不敢深想。”
说到此处,杜夫人眼眶有些发热。
“后来玉儿的阿爷把她送到我身边教导,我恨不得掏出心肝来疼她,玉儿受了委屈,比挖我的肉还难受,玉儿心里不顺气,我这个做姨母的只会更觉得憋屈,所以夫人想岔了,今晚的事别说让我来开解玉儿,恐怕还得玉儿来开解我,我也想明白了,段小将军虽年轻,却并非莽撞孩子,若非心里早就存了念头,绝不会冲口就说出退婚的话——”
段文茵忙要开口,杜夫人却又道:“再者说,婚姻大事绝非儿戏,做姨母的岂能胡乱出主意?过几日妹夫就回长安,究竟该如何,妹夫自会定夺。夫人熬了这半夜,想必也累了,再紧要的事,一晚上说不完,不如就此别过,各自回府安歇。”
段文茵接连碰了两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倒也未动气,沉吟了一阵,她含笑牵马让到一边道:“也好,照料伤者要紧。横竖过几日我们祖母过寿辰,到时候两家还会碰面,夫人和玉儿先走一步吧,明日我登门探视杜小娘子。”
杜夫人假装未听见后头两句话,淡笑着放下车帘,就在这时,紫云楼车马喧腾,一行衣饰华贵的男子从楼内出来,边走边商量什么。
夜已深,台阶前花月相映,那几人停驻在半明半暗的灯影里,难以辨清面目。
仆从们纷纷牵马上前,那几人移步下了台阶,当先那人紫袍玉冠,通身玩世不羁的作派,不是蔺承佑是谁。
蔺承佑的坐骑是一匹潇洒威昂的骏马,紫鬃雪蹄,饰以锦鞯金络,大约是番邦进贡的,毛色极为殊异。
他上马之后,屈指呼哨一声,暗处里倏地窜出道暗影,迫近蔺承佑,一跃上了马背。
杜夫人吓得捂住胸口,滕玉意瞧过去,那东西双目碧光荧荧,两耳尖利如剪,原来是一匹油亮发黑的小猎豹。
小猎豹蹲踞在蔺承佑背后,体格不大却也威风凛凛,长安城常有王孙公子豢养鹰鹘或是猞猁,像这等凶狠难驯的猎豹倒少见,不过这倒符合蔺承佑一贯的作派。
未几,护卫们押着董家的马车过来了,段宁远执缰在原地转了两转,末了还是没忍住,驱马往蔺承佑跟前去,段文茵面色一沉,当即追上前。
姐弟俩刚奔到一半,蔺承佑扭头看了看滕家的马车,突然对马前的小道童说了句什么。
小道士点点头,撩起道袍朝滕府马车跑来:“请问滕娘子在车上吗?”
这下不只段宁远和露出惊讶的神色,杜夫人也大感意外。
滕玉意在车内好奇问:“小道长有何事?”
绝圣挠了挠头:“能否让贫道上车?这话得当面说。”
蔺承佑应了一声,问宫人:“屋里都怎么安置的?”
“依照世子的嘱咐,已将五名女伤者安在一张胡床上,床前障以厚帘,只露出舄底供辨认。”
“安国公夫人不必跟其他伤者放在一处,她被妖物附身这么久,能不能活过今晚尚未可知,屋里备一盏热汤,前头备上犊车,待送服完第一剂汤药,立刻将安国公夫人送到青云观去。”
“是。”
滕玉意料着外头的人要进来,便随姨母起了身,她头上的幂篱不曾撤下,倒也无需避嫌。
来人不少,除了蔺承佑和镇国公府的人,还有好些云鬓华服的贵妇。
头一个进屋的就是段文茵。
近来长安的女子尚胡人男装,段文茵也热衷此道,今日虽是赴宴,她不着襦裙却做胡人装束,头上戴着金锦浑托帽,脚踏玄色缕金紧靿靴,她本就身姿挺拔,这装扮穿在身上毫不突兀,反而有种英姿勃勃的气度。
段文茵进屋后左右一顾,大步朝杜夫人和滕玉意走去:“恕我们来迟了,前头郡王殿下忙着疏散众人,我们几个不肯走,务必要过来瞧瞧才放心,夫人不曾受惊吓吧?玉儿可还安好?府上几位伤者现下如何?”
杜夫人领着滕玉意迎过去,笑着道:“劳夫人挂怀,现都无事了。”
滕玉意露出甜美笑容,规规矩矩上前行了一礼。
段文茵揽过滕玉意上下端详,鹅黄色半臂,单丝碧罗笼裙,幂篱的皂纱挡得住远处的窥视,却挡不住近距离的打量,仔细看下来,她由衷称叹,这孩子眸如清潭,肌色莹白如霜,当真是姝丽无双的美人。
“一晃三四年未见了,上回两家过亲时玉儿还是个小娃娃,如今都长得这么高了。头几日就听说玉儿要来,正好我也在长安,本想着这几日邀你去西明寺赏花,哪知刚来就出了这样的事,还好我们姨母也在,否则只怕要吓坏了。”
杜夫人热忱道:“这孩子心性强,怕倒是不曾怕,就是那妖物太骇人,回头得好好收收惊才好。”
言罢,杜夫人又带着滕玉意见过其他夫人,这里头既有镇国公府的姻亲,也有与滕绍有过袍泽之谊的同僚家眷。
说话间杜夫人望向段文茵的身后,只见门口站着一名年轻公子,锦衣玉冠,身姿如松,正是段小将军。
杜夫人心里眼里都漾开了笑,这门亲结得好,这孩子出落得愈发出色了。
段小将军颇为知礼,进屋之后垂眸拱手道:“晚辈见过夫人。”
杜夫人微笑颔首:“好,你有心了。”
寒暄了几句,杜夫人不经意看了看屋外,要不是成王世子珠玉在侧,满屋子的光彩都要挪到宁远身上去了,说来也怪,成王世子明明一副玩世不羁的模样,倒是比段小将军更惹眼些。
蔺承佑并不肯进来,在她们叙话的时候,他歪坐在外间的胡椅上,手指漫不经心地叩着把手,等到宫人奉茶上来,他将一道符盖在茶碗上,让他们速给安国公夫人服下。
董家的管事娘子进屋后一直跟在蔺承佑身边,眼看他忙完了,忙跪到蔺承佑面前:“世子,救人要紧,那救命的丹药还请再给老奴一粒。”
“没了。”蔺承佑答得很干脆。
屋子里寂然无声,众人视线都调了过去。
段宁远给杜夫人行过礼后便静立在一旁,面上沉稳自持,却藏不住眼睛里的忧惧,听了这话他强笑道:“世子最爱说笑。青云观遍揽天下道家奇珍,别说只是一瓶丹药,起死回生之术也不在话下。拿出来赏这仆妇吧,省得哭哭啼啼的惹人心烦。”
蔺承佑不紧不慢道:“那丹药叫六元丹,药材殊不易得,师尊为了炼制这瓶丹药没少费工夫,自己舍不得服用,给我做防身之用了,头先那一遭已经用光了,再拿一瓶也使得,只需等上几年就行了。”
段文茵和杜夫人相顾错愕,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六元丹,听说此药常人也可服用,不但可以却病延年,女子也可美肌容。
但炼制此药讲究机缘,十年未必能得一瓶,因为不易得,堪比物华天宝。
长安城里听过六元丹的人不少,无不心生贪念,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早就招灾惹祸了,只因是蔺承佑之物,才没人敢打主意。
管事娘子愕了半晌,忍不住放声大哭:“几年?我家娘子岂不是没救了?可怜娘子上月才及笈,如花似玉的模样,竟这般命苦。”
她边哭边趴伏到地上:“待会老爷赶来,定会肝肠寸断。夫人卧病在床,要是听到娘子的噩耗,只怕也不成了。都怪老奴蠢笨,滕将军家连三位下人都得了救,我家娘子却只能白白等死。”
这话听起来凄凉,但明里暗里都在指责滕玉意自私无情。
段文茵表情有些不自在,杜夫人下意识把滕玉意护到身后。
玉意这孩子行事从不论对错,最是护短,端福跟在玉意身边多年,一向忠心耿耿,哪怕方才的事再来一百回,玉意也只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这事当然不能怨玉意,但董二娘毕竟正是鲜花般的年纪,若就此没了性命,真是憾事一桩。眼下只能指望成王世子还有旁的法子,否则——
众人心神都被管事娘子的哭声牵引,滕玉意却暗中留意胡床前的帘幄,就在段宁远跟蔺承佑对话时,帘内稍稍动了下,幅度极小,不留神未必能发现。她心里有数了,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蔺承佑也在留意床帘,看见床前那微小的涟漪,嘴边露出一点讽意,待要起身,段宁远却再次和他打商量:“世子,除了六元丹,可还有别的法子?”
蔺承佑瞟了眼屋内,干脆重新坐下:“没有。这妖物草胎木心,今日赶上上巳节,正是它成魔之日,它法力本就非寻常妖物能比,越近子时邪气越盛,要不是有人提前砍断妖物一臂伤了它元气,六元丹也未必保得住伤者的性命。董二娘未能服药,我也没法子。”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