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招来那会阴寒内力的吴娘子之后, 严墨戟开始念念不忘前世的冰饮, 对盛夏的酷暑也越来越觉得难以忍受。
只是吴夫人武功平平,顶多就是个冰镇的效果,距离冰饮还差得老远。
严墨戟吃不到冰淇淋, 又开始怀念空调房,酷暑难耐的时候,甚至还想让吴夫人对自己来上一掌;最终为了小命,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尤其是到了晚上, 严墨戟睡觉时感觉更加难捱, 只觉得自己好像被放进蒸笼里的包子,很快就要蒸熟上桌。
热的睡不着,严墨戟想办法让自己凉快下来。他去院子里用凉水冲了澡, 草草擦一下, 然后回屋把席子拖到地上,打开门窗, 只穿一条特意订制的平角内裤,躺成大字,感受着地面的冰凉,总算惬意了。
这样惬意的后果,就是严墨戟第二天发起了高烧。
发现严墨戟发起了烧的是按时起床的纪明武。
纪明武起床之后,发现往常早起做饭的严墨戟今天没有一点声息, 有些奇怪,就去严墨戟房门口瞅了一眼。
门没关,纪明武一眼就看到几近□□的严墨戟平躺在地上, 上身白皙的皮肤上两点嫣红瞬间刺入纪明武的眼中。
纪明武下意识动了动喉结,眼神瞬间闪开,沉默着调息了一下,才重新看过去,这次看清了严墨戟脸上不正常的潮红,嘴里还发出似有似无的□□,显然是发烧了。
纪明武的脸色变得严肃了起来。
他上前一只手把严墨戟从地上抱起来,放回床上,又扯了被子来给他盖好,右手搭在严墨戟手腕上,内气进入严墨戟体内环绕一圈,帮他祛了一下寒气。
严墨戟身上顿时就出了一层薄汗。
祛了寒气,严墨戟有些将醒未醒,迷茫地喃喃道:“武哥?”
纪明武把被子向上拉了拉,遮住让他有些挪不开眼神的胸膛,语气仍然是淡淡的:“你发烧了,多睡一会吧,我去给你请郎中。”
严墨戟满是浆糊的大脑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纪明武话里的意思,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有些不好意思:“麻烦武哥了……”
纪明武“嗯”了一声,帮他掖好被子,这才出了门。
不多时,纪明武带着一个老郎中回来。那白发苍苍的老郎中为严墨戟把了一下脉,才捏着花白的胡须道:“风寒入体,看小郎君似已发汗,当无大碍,老夫开两剂药,煮了服了便是。”
严墨戟脑袋缩在被窝里,只传出闷闷的声音:“多谢郎中,劳烦您跑一趟。”
老郎中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反正他收了好大一笔银两,就是让他再跑几趟也乐意。
郎中开了方子,还帮忙抓了药,嘱托了几句熬煮药汁的注意事项,这才离去。
纪明武把药罐子煮上,让它慢慢煨着,过来先给严墨戟拿了一身干净衣裳:“穿上吧,省得再着凉。”
严墨戟有些不太好意思,撑起酸软无力的手脚,当着纪明武的面掀开被子把衣服套了上来。
他没想太多;倒是纪明武看到严墨戟露出的身体,眼神下意识飘忽了起来,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右手也握紧了自己的拐杖。
等到严墨戟重新穿好,纪明武才觉得自己刚才好像有些过于紧张了,倒了碗水,端给严墨戟,看着严墨戟小口小口地喝完,脸上表情不自觉柔和了许多。
放下碗,纪明武刚想出去,被严墨戟小声叫住:“武哥,你陪我说会话吧。”
也许是生病之后会觉得脆弱,严墨戟现在不太想一个人待着。
纪明武停顿了一下,重新坐了回来:“说什么?”
“嗯……说说你从前的经历怎么样?”严墨戟想了想,兴致勃勃地问了自己一直都有些在意的问题,“武哥你的木雕是怎么做得这么好的?”
纪明武看向严墨戟略带些期盼的目光,两颊还有一点潮红,喉头又动了动,才回答道:“无非是练出来的。”
“天天练木雕吗?”
“不是,练别的。”纪明武沉默了一下,才回答道,“我天资驽钝,年少拜入师傅门下后,师傅告诫我,我若想学有所成,便要付出比同门千百倍的努力。”
严墨戟饶有兴趣地问:“然后武哥你就拼命努力了?”
说起往事,纪明武神色柔和了一些:“没有——我在努力,同门又何尝不是在努力?单凭努力便想超越那些真正的天之骄子,哪有这等好事。”
“那……?”
“师傅又对我说,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天分不够,不如便走专一之道,舍弃旁枝末节,只盯着一招一式,专注练习。”谈到这些事,一向寡言少语的纪明武终于说得多了些,声音中略微带上了一丝笑意,“于是我便按照师傅的吩咐,只专心练那一招,日夜不停。”
严墨戟虽然觉得“一招一式”听起来不太像形容木工的词,但是烧得晕乎乎的他也没有多想,只是瞪大了眼睛有些惊异:“只练一招,不会枯燥吗?”
“自然是会的。”纪明武唇角微微勾了一下,双目之中闪过一丝怀念,“为了缓解浮躁,我便开始木雕。”
“哦?”
“雕刻是我一位师兄建议我的。”纪明武深深看了严墨戟一眼,“他说雕刻与书法,是最令人凝神静气之道,我练功之处并无笔墨纸砚,不如尝试雕刻,好凝聚心神。”
严墨戟懂了:“然后你便一直开始雕刻了下来?”
纪明武点点头:“便是现在,我有时心情难定,也会动手雕刻,不多时便能专注下来。”
严墨戟砸吧砸吧嘴,感叹了一句:“专一之道……武哥你真是太励志了。”
——试想一下,一个年幼的孩童,被师傅责骂天资驽钝,对着一大堆的木料认认真真地练习,中间休息的时候就抱着一小块木头雕琢……最后成为了一个合格的木工,雕刻手艺也变得登峰造极……
——太励志了!
严墨戟由衷地建议道:“武哥,我觉得你应该考虑作为木雕大师出道。”
纪明武虽然不知道严墨戟想了些什么,但是也猜得到肯定与实际相差甚远,没有纠正他,只淡淡地笑了笑,帮严墨戟又掖了一下被角。
实际上他在宗门内的努力,远比嘴上对严墨戟若说的艰辛多了。
两位师兄都是天纵奇才,师傅每每提到师兄都是赞不绝口,面对自己则摆正了脸色,严肃告诫自己,想要赶上两位师兄,他就必须专注专一,把一招苦练下去,彻底练会了,再考虑学下一种。
从此寒来暑往,两位师兄练就的招式、篇章越来越多,只有他自己,在自己的小院里枯燥地挥动着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招式,也会常常感觉自己毫无寸进而难过得想要大哭……
想起在门派学武的往事,纪明武有些失神,忍不住又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拐杖,直到被严墨戟唤了两声,才回过神来。
回神之后,看着严墨戟有些粉润的双唇,纪明武忽然心里产生了一丝冲动,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你呢?”
严墨戟没听懂:“什么?”
“你又是怎么练就一身厨艺的,又为何想要把什锦食开遍大江南北?”
严墨戟怔了一下,脑中翻腾起了一些过去的回忆。
想做这一行,其实还是大学快毕业的时候的事情。
最初虽然发觉了自己对食物上的超强记忆力,可是严墨戟自己没有想过要走上饮食行业的。
他报考了金融相关的专业,为的是金融行业的高薪;大学期间会去各种餐厅勤工俭学,为的是不用再向家里要钱。
但是在他毕业之前,父母还是相继去世了。
父亲是劳累过度,器官衰竭;母亲是营养不良加父亲去世导致的过度伤心。
说白了,都是穷死的。
将母亲火化之后的那天晚上,严墨戟回了自己那个小山村的家里,坐在灶台上呆了一整夜。
他想起当初家里亲戚来闹事之后的晚上,妈妈草草包扎了一下伤口,起身点起灶火,给自己摊煎饼、炒鸡蛋做晚饭,自己却一口没动;想起无数次他对着路边摊流口水,却懂事的没有开口,妈妈回家自己仿照着那些小吃,做差不多模样的给他吃。这些自做的小吃,有些比路边摊闻起来更香,有些就徒有其型……
以后他都吃不到了。
父母相继过世,给了严墨戟很大的打击,而记忆中无比清晰的家中食物的口味,又让他缕缕提不起吃饭的心情,食不下咽。
最后严墨戟靠着自己过人的记忆,尝试着复制了当初妈妈做的口味,在重新尝到熟悉的味道之后,他就决定,自己要投身到饮食行业,把自己记忆中的味道留下来,把更多人记忆中的味道留下来。
因此他没有选择走正菜路线,以儿时记忆中那些简单又普通的路边摊为基础,挖掘着各种美食小吃,一步步做大了前世的什锦食。
其实记忆太过遥远,严墨戟想起当初父母去世的情景,已经没有太多的伤心之情。因为他投身美食行业之后,收获到的满足与快乐,逐渐弥补了丧亲的痛苦。
虽然有些发烧,但是严墨戟还记得这些前世的记忆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于是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只是想寻找儿时记忆里的口味罢了。”
纪明武神色微微波动,墨玉般的瞳孔中闪过了一抹同情。
严墨戟心知,纪明武应当是联想到了原身被拐卖的经历中去了,没有多说,只是打了个哈欠。
纪明武反应过来,握住拐杖站起身:“药应当煎好了。”
他转身出去,不多时手里握着盛满了褐色药汁的碗走了进来:“把药喝了。”
严墨戟坐起身,小心翼翼接过碗,一边笑道:“武哥,你平衡性真好,这么满居然一滴都没撒出来。”
纪明武看着严墨戟小心喝了药,苦得脸都皱成一团的样子,不知为何心里感觉有些淡淡的笑意,等严墨戟喝完药,从怀里摸出一小包油纸包,递给严墨戟:“吃了。”
“这什么?”严墨戟有些疑惑,接过来展开一看,里面是几枚糖渍的果脯。
——武哥这是怕他觉得药苦?
——怎么会,他又不是小孩子了。
严墨戟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没有拒绝纪明武的好意,把果脯塞进嘴里,安稳躺下,笑得眉眼弯弯:“多谢武哥。”
纪明武看着他,嘴边罕见地微微勾起了一个温暖的弧度。
两个人独处着互相聊聊天,让纪明武和严墨戟同时感觉亲近了不少。
纪明武沉默着看他吃了果脯,重新坐了下来,脸色严肃了许多,忽然开口:“为何不睡床上?”
严墨戟愣了一下,摸不清头脑,回答道:“因为天太热了……”
纪明武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没听到纪明武的下一句话,严墨戟有点不安,小心翼翼地抬头,正好对上纪明武略微蹙紧的眉头和面无表情的脸庞。
严墨戟感觉纪明武可能有点生气。
——但是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不就是普通的着凉感冒吗……
不过武哥长得帅,武哥永远是对的。严墨戟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句:“武哥……?”
纪明武本来想训导一下严墨戟不知轻重,他又不是习武之人,风寒发烧也未必容易治,若非他在身边,用内力帮他祛了寒气,指望着喝药,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日去!
但是看着严墨戟水汪汪的眼神略带一点试探地瞧过来,纪明武不知为何,感觉自己的一点怒气转眼就消散了。
最终他张张嘴,只吐出了轻飘飘的一句话:“以后莫要如此了。”
——欸,武哥这是没生气嘛!
严墨戟精神了,放心地抱怨了起来:“武哥,我也不是故意的,这几天晚上真是太热了,我在床上一动不动都觉得全身汗哗啦啦地流,整个人就跟水捞出来的一样。唉,要是跟李四钱平他们一样就好了,他们的武功不怕寒暑……要不是上次李四说我年纪太大学不了武功,我也想拜他们为师……”
纪明武有些无奈,看着严墨戟自以为安心地絮絮叨叨,忍不住也有了叹气的冲动。
不过他也没有出声打断,就坐在床沿听着严墨戟啰嗦,脸上不知不觉也带上了一丝笑意。
严墨戟说了一会,感觉困意上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纪明武知道郎中开的药里有助眠的作用,轻轻拍了下床沿:“好好睡一会吧。”
严墨戟咕哝了一句,点点头,又打了个哈欠:“那我先睡了……”
纪明武看着他睡着,目光不自觉在严墨戟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药碗,放缓了脚步出去了。
…
听闻严墨戟生病,纪明文和纪母来看了一趟,张大娘和张三郎也来看过一趟。
纪明文和纪母来的时候严墨戟还在睡觉,纪明武淡淡解释了两句,只是纪母似乎有所误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特意避开明文小丫头,拉纪明武到角落里,嘱托他要“收敛一些,莫要累着墨戟”。
纪明武不明所以,不过自己娘亲的训斥,他也没有反驳,点头答应了下来。
张家母子过来时,严墨戟刚起床,正好问了一下店里的情况。
和张大娘聊完,严墨戟才看向了拎着用草绳绑起来的粗瓷碗的张三郎,笑道:“三郎这是给我带了豆花过来?”
张三郎睁大眼睛:“东家怎么知道的?”
严墨戟笑而不语——那碗里传来的香味和那夜他拜访张家时,他们地上泼的豆花味道一模一样。
碗上木盖揭开,里面的豆花还是温热的,鲜香扑鼻,严墨戟拿了勺子来尝了一口,眼前顿时一亮:“唔,真不错!”
这豆花味道确实好!
张三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孙家的豆花虽说不甚出名,可是味道是真的不错,这次东家病了,想必吃不下东西,我就买了一份带过来给东家尝尝。”
严墨戟笑着夸了他一句:“三郎想得周道。”
——最周道的还是张三郎还记着自己上次随口一说的口味,挑的咸卤豆花带过来的。
严墨戟一觉睡到下午,确实有些饿了,这豆花味道是真的好吃,跟张大娘也是熟人了,他也就没客气,呼噜呼噜全吃完了。
张大娘看他吃得开心,眼角皱纹里也都是欣慰,赞赏地看了自家儿子一眼。
末了,严墨戟放下勺子,满足地道:“真是太好吃了……怎么之前都没听说过这家豆花?这么好吃不该默默无闻啊。”
张大娘摇摇头,叹道:“做这豆花是孙老头,脾气倔,早些年得罪了百膳楼的尤大厨,原本在街口的摊子被掀了几次,索性就在自己家卖了——他家在那巷子深处,谁乐意绕路去吃一碗豆花呢?也就我们几个老街坊会过去买一些,好叫他日子别太难过。”
百膳楼的尤大厨啊……
严墨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尤大厨就是上次唆使粮行对什锦食断粮的罪魁祸首,他还记得那来致歉的米行黄掌柜说过,这尤大厨心胸狭窄、嫉贤妒能,恐怕针对这卖豆花的孙家,也是嫉妒他做的好吃。
这种心态,也不知怎么混上百膳楼的大厨的。
严墨戟颇为不屑地撇了撇嘴,和张大娘又聊起店里的生意,心里却有了一个主意:
能不能把做这豆花的孙老头,拉到什锦食来?
当然,不管怎样,现在他的身体还没养好,一切还都休提。
被纪明武勒令在床上躺了两天,喝了五六碗药,严墨戟才终于感觉自己的身体差不多恢复正常了。
病好之后第一件事,严墨戟把自己这两天铺着的草席拿到院子里洗刷了一下,然后挂在房檐下阴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