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行毁容后, 一直隐居在浮余山洛清峰,再不问世事。
熔渊风波后,浮余山宗主之位换了人, 修真界一直流传着当年的叶宗主是幕后黑手的说法, 可这些都被浮余山压下来了。
叶知行如今灵脉被毁, 和寻常人无异, 再翻不出什么风浪, 时乐等人也不想多生事端,就此与他河水不犯井水。
“你这人,真是活该。”
嵬池中倒映着一张被熔流烧得狰狞的面孔, 兴许是这张面孔太恐怖了, 吓得池中锦鲤蹭的一下游开, 惊起淡淡涟漪, 鬼一样的倒影碎了, 叶知行淡然戴上面具。
涂煞宫宫主大婚,嵬国结界开启一年, 无论人鬼妖神皆可在此期间自由出入嵬国。
古往今来,这是从未有过的。
叶知行也知自己不该来凑这个热闹, 时乐和萧执成亲, 自然是不希望看到他的, 他却多此一举,从浮余山启程, 徒步跋涉了近两个月, 才来到嵬国。
他不打算在时乐的好日子膈应对方, 只打算远远的看一眼,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了结。
叶知行这几年独来独往,曾无数次问过自己,他究竟喜欢时乐的什么,或者说,他究竟喜没喜欢过时乐?
或许因为时间太久了,他也记不清了。
因为千年难得一遇的嵬国结界开放,嵬国各城池皆熙熙攘攘的都是人,客栈一房难求。
众人来到嵬国都很诧异,他们想象中的荒蛮之地竟繁花似锦满目绿意,竟比江南更令人流连。
可见如今这位萧宫主,还有萧宫主要嫁的这位男子,皆是奇人。
叶知行戴着面具背着行囊,身上无一丝一毫灵力,走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轻而易举就被淹没在众人中,再不是原本光风霁月的叶宗主。
时乐萧执大婚这日,涂煞宫百里之外家家户户点了红灯笼挂了彩风灯,道路两旁铺满红色灵石水晶。
涂煞宫内更是点满彩烛系满红绸,廊檐内外挂满琉璃彩灯,成婚那夜,千百烟火一齐点燃,熙熙攘攘的在夜空炸开,方圆百里都能看到,热热烈烈的直闹到天将明。
当年在凡荆城,时乐一直望着窗外烟火发呆,萧执记了许多年,便在成婚这日命人制了万斤烟火,放个十天十夜都不出问题。
时乐就一个结论,这孩子真败家。
“别看烟火,看我。”萧执看时乐一直仰着头盯着烟火瞧,还不乐意了。
时乐扶额:“那你还放?”
“那不是为了讨你欢喜?”
萧执撇了撇嘴,飞快在时乐面颊上亲了一口,抬眸的瞬间,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看到了一个人——叶知行。
虽然他戴着面具,身上已无一丝灵力,但这个身影化作灰他都认得。
“喂,你干什么?”
看萧执突然蹲下身子,时乐有些诧异,萧执却笑得得意:“乐哥哥,坐我肩膀上,看烟火。”
时乐微微睁大眼睛:“你脑子坏了?”
毕竟人山人海众目睽睽之下,萧执怎么说也是一宫之主,怎么想怎么不合适……
“快点,我脚蹲麻了。”
“大小姐,你这不是让人看笑话么?”
萧执回过头眨了眨眼:“我疼你,让他们笑去。”
时乐刷的一下脸红透了,心里也甜透了,萧执又催促了几声,时乐也不忸怩了,像小孩子一样坐在萧执的肩膀上,萧执如愿以偿,抓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哪有新嫁娘让夫君骑自己肩上的,你见过?”
新婚之日被牛高马大的新娘子举起来,作为新郎的时乐还真害臊了。
“没先河更好,如今我就开了。”
时乐抓着他的手,坐在他肩上能看很远很远,嵬国疆土绵延千里,如今竟是望不到尽头的红,就在这片熙熙攘攘中,时乐睹见了一抹不该出现于此的身影。
叶知行。
时乐心头微沉,终于明白萧执为何突发奇想,要把他举到肩头了。
叶知行似觉察到了时乐的视线,明明戴着面具,站在人群里却低着头无所适从,周遭人声嘈杂,他猝然转过身,有些仓惶的与人流往反方向挤。
那些想看宫主及宫主夫君的人一直往前推,叶知行没有灵力,只能随波逐流,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是最不合时宜的。
自己真是多此一举,脑子一热跑来这里膈应人作甚?
正当叶知行跌跌撞撞的往外挤,萧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们别挤,给叶宗主让个道儿。”
此言一出,原本热热闹闹的场面顿时鸦雀无声,叶知行脚步顿住了,肩膀紧绷。
“叶宗主,这儿不欢迎你,赶紧滚回你的浮余山吧。”
叶知行立于原地没有回头,淡声道:“抱歉,扫了大家的兴。”
所有人噤若寒蝉让开一条道,看着曾经风光无限的叶宗主如今戴着面具,如丧家犬般从人群中走过。
因为心绪翻涌,叶知行只觉得一股血往喉头涌,他死命憋住,憋得他心口发疼喉头也火辣辣的。
“大小姐,算了。”时乐拍拍萧执的肩膀,示意别在这大喜的日子在意扫兴的人。
萧执只淡淡的道了句:“谁管他,我还怕他死在这儿,脏了我的地。”
叶知行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了很远很远,待他确定已走出所有人视线之后,才扶着树躬下身猛地咳嗽,喉间腥甜一片,竟呕出血来。
他望着掌间的腥红,怔愣片刻,竟释然一笑,自己终于快撑不住了,也挺好。
叶知行到河边洗净了手,看天光水色锦鲤嬉戏,心情开朗了些,心口不那么憋闷了。他又继续上路,往千里之外的笠州而去。
不为别的,只是想念数年前那一口甜甜的桂花酒。
又跋涉了近半月,叶知行来到笠州归燕楼,点了时乐第一次专程为他买的虾饺和桂花酒。
大热的天,桂花酒他让小二温了温。数盏温酒下肚,醉意上头,叶知行微醺中渐渐看清自己的真心,他对时乐的感情,便如杯中微温的桂花酒。
明知是犯禁,也正因是犯禁,这一点微妙的试探与甜蜜,让他觉得眼前的一切与众不同。
当年,是时乐让他犯的规,打破了循规蹈矩的日常。
醉意朦胧间,叶知行又咳出血来,将盏里澄中微黄的酒染红,他放下所有防备趴在桌子上,做了一个梦。
梦中鲜衣怒马,他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浮余山祝玄君首徒。
可黄粱一梦终究要醒,叶知行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待他睁开眼,人已经不在客栈,熟悉的帐幔映入眼帘,空气里是淡淡的冷香弥漫。
叶知行瞬间清醒,他回到了浮余山洛青峰,当年他安置时乐的客房里。
失神片刻他坐起身,看着早已看惯的景致,恍然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是轻手轻脚的推门声,还有再熟悉不过的说话声:“前辈,你可算醒了。”
叶知行蓦然侧头,看到了他自己的脸落在阳光里,这张脸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被熔流烧过的痕迹,就连那双眼睛都是清清明明的,映着仓皇无措的自己。
事实上,他戴着面具,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面具之下,根本无仓皇无措可言。
叶知行释然了,理所当然的认为梦还没醒。
少年看他不知所措的模样,莞尔,笑得温柔款款令人心安:“半个月前你在笠州酒馆昏迷不醒,恰巧我奉师命到笠州除鬼患,因你身着浮余山道袍,故而酒馆的老板找我帮忙,那会儿我诊出你灵脉尽毁气机紊乱,再不治疗恐怕有性命之忧,故而自作主张将你了带回来。”
叶知行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不知为何,他突然害怕这个年少的叶知行认出了自己。
可仔细一想,给他治疗时对方可能早看过他这张脸了,可即使看过,被毁成那样,真是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叶道长,看到我这张脸,你不害怕么?”
少年怔了怔,很有礼貌的避开这个话题:“前辈认识我?”
叶知行微微一笑:“不认识,我算的。”
这句话,以前时乐老挂在嘴边,年少的他还真是信的,想来那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少年迟疑了片刻,有点为难道:“实不相瞒,因前辈穿着浮余山的道袍,所以我擅自问了些师兄弟,他们皆说不认识前辈。”
这会儿的少年叶知行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连山都没下过几次,旁的心思没有,只一心修行,好忽悠得很。
“这身衣裳,是先前一位朋友相赠的,我便一直穿着。”
少年眼睛眨了眨,很想问他对方是怎样的朋友,因为按理说,把浮余山衣物擅自赠人,是要去戒堂受刑思过的。
叶知行自然知道少年的他心里在想什么,面具下的唇角勾了勾,淡然道:“抱歉,朋友曾嘱咐过我,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他。”
他很清楚,自己这般说,对方肯定不会厚着脸皮追问了。
果然,少年反倒是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是我失礼了。”
叶知行淡淡摇了摇头:“此番多谢你出手相救。”
少年明澈的眉眼微微弯起:“前辈身上有伤,若不介意,可留在浮余山调养治疗。”
“我这伤,怕是没有办法了吧。”
“我虽没十足把握,但前辈若信得过我,我认为可以一试。”
他这句话,完全在叶知行的预料之中,看少年熟悉又单纯的模样,叶知行突然起了调侃之心:“那我的脸呢,也能顺手一起治好么?”
他知是梦,所以无所顾忌。
少年怔了怔,莞尔:“我会尽力的。”
叶知行苦笑,当年他像张白纸一样,无论旁人对他提什么要求,他只要应下,都会竭尽全力的去实现,也不知考虑一下自己。
“对了,前辈,有一事还请告知。”少年迟疑了片刻,突然发问。
“叶道长请讲。”
“我该如何称呼前辈?”
“在下时乐。”叶知行也不知自己脑子哪根筋抽了,吐口而出的竟是时乐的名字。
他不知,原书里的时乐,也是这样戴着一张面具,阴差阳错被叶知行所救。
于是,叶知行便在另一层时空,顶着时乐的名字,以祝玄君首徒贵客的身份在浮余山住下了。
这个梦很长,因为叶知行这一住就住了一个月,在少年的悉心调理下,他咳嗽呕血的毛病也渐渐好了,只身上被毁的灵脉再无可逆转。
天气好的日子,叶知行不愿卧在病榻上,少年给他备了别的衣裳,尺寸刚刚好,也是最好最软的布料,他整整齐齐的穿衣速发,在最熟悉不过的山间散步。
“前辈,我陪你走走吧,浮余山雾气浓重阵法密集,胡乱走很容易迷失在雾瘴中。”
少年念及叶知行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事事都多上心些,他年纪虽小,想得却比寻常人周到。
“好,那就有劳叶道长了。”叶知行应得痛快,其实浮余山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许多。
只不过,有另一个自己陪在身边,也挺不错的。
有时候叶知行望着自己年少的背影,都忍不住质疑,这个人真的是曾经的自己么,当年的他真的如此干干净净么?这些年经历了太多事,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前辈在想什么?”看来今儿少年心情颇好,说话尾音微微翘起,不似平日温和清淡让人有距离感。
叶知行温雅一笑,可惜带着面具,他的心情无法传达:“在想,上次你在笠州,可有喝到归燕楼的桂花酒。”
少年怔了怔,他早听闻笠州归燕楼的桂花酒好喝,可因为喝酒犯禁,就一直憋着没敢尝试,如今自己的心思被对方一语撩拨起来,面上登时有些发热。
叶知行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想这个自己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你上次若没机会喝,下回有机会,我给你买些吧。”
“可是……”
叶知行笑着截了他的话:“笠州距浮余山十万八千里的,天高皇帝远,你师尊不会晓得。”
一模一样的话,时乐说过,叶知行一直记在心里,当年,兴许也是这句话,让他有了不该有的心思,从此万劫不复。
“桂花酒甜的,不上头。”
心思被戳破,少年面上露出震惊又不好意思的神情:“前辈怎知……”
“我说了,我会算。”叶知行静静的看在眼里,原来当年,自己在时乐面前是这副傻兮兮的模样啊。
叶知行不仅承诺要带他犯禁去喝桂花酒,还日日坐在竹林里看他习剑,嘴上闲闲的指点,三言两语直击要害,时常让少年茅塞顿开。
少年感激的同时也有些疑惑,前辈对他的一切都太了解了,那些他压在心里从无人觉察的事儿,对方随口一说便能道破,在前辈面前完全无秘密可言。
有时候面对面,少年有种错觉,身边这个人就是他自己,思他所思,想他所想,这种默契的感觉很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