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桃坐在饭堂里吃饭正吃得高兴呢,结果有个女的快步走过来,拿着个空饭盒就重重地砸在桃桃面前的桌面上——
“砰!”
一声巨响传来,吓了桃桃一跳!
兼之桌面猛然一震,三个装了桔子水儿的塑料杯子倒了两杯,红色的液体淌满了一桌。
宋秩立刻站起,眼疾手快地先将桃桃提溜到一旁,又把他和桃桃的饭盒抢救到一旁去,再把剩下的一杯桔子水儿也端到了一旁。
桃桃看着淌了满桌的桔子水,闻到了清香的桔子味儿,委屈得直瘪嘴,“啊……我的桔子水儿!”
——刚才她一直顾着吃肉,都还没来得及试一口桔子水什么味儿!就这么洒了两杯!
发难的是个年轻姑娘,大约二十三四岁年纪,很瘦,核着两条长辫子,身穿机械厂的蓝色工作服,看起来面相有些刻薄。
程竹君吼那人道:“张秀丽,你怎么可以这样?”
然后又转过头急急向桃桃解释,“桃桃,没吓着你吧……对不起,她是我表姐,她脾气不太好……”
张秀丽皱眉冷笑,“别乱攀亲戚,谁是你表姐?哼,当我不知道吗?这一声表姐喊出口,你是不是又想找我借钱了?”
程竹君咬住下唇,满面通红。
“还是说,你是个有骨气的,愿意还钱给我了?”张秀丽阴阳怪气地说道,“那就谢谢了,连本带利一共五十块钱,快点儿给吧!”
程竹君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桃桃小小声问程竹君,“你欠她钱吗?”
“没有,那不算借!”程竹君涨红了脸,解释道:“我爸爸去世以后,我年纪小,还不能进厂当正式工,她就跑来和我说,想花钱买下我爸的岗位,我说不行,这份工作我是一定要保住的……”
“她就说,要不她先进厂顶我爸的职、当临时工,等我满了十八岁,够资历正式进了厂,她就把岗位还给我。当时我们说好了的,她在这厂里当临时工,每个月拿36块五的工资,一发工资她会给我六块五……”
“可才过了半年,她就不肯给钱了,还说前头已经给了我的七次六块五,都是借给我的!她不但逼我还钱,而且还在家属大院里造谣,害得我和我弟弟被赶了出来……呜呜!”
说着,程竹君呜呜地哭了起来。
“放你的屁!”张秀丽骂道,“我在这儿上班,累死累活的天天干活,才有一个月36块五的工资,看你和你弟可怜,每个月借给你一点儿钱……你倒好,还异想天开的说什么我顶了你爸的岗位?真是笑话!就算我是临时工,那我也是和厂子签的合同,关你屁事儿啊?”
程竹君看着柔弱,其实骨子里也倔犟,“那厂子为啥偏偏和你签了临时工合同?还不是看在我和我爸的份上!”
张秀丽讥笑道:“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我告诉你——我张秀丽来红星厂上班儿,跟你、跟你那死鬼老爸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而且啊,我很快就要转正了……”
说着,张秀丽露出了洋洋得意的表情。
程竹君瞬间瞪大了眼睛!
——国营厂子的职工编制,涉及到多项福利待遇,是要直接上报到工会、到劳动局的,所以临时工很难转正。
现在张秀丽说,她很快就要转正了?
程竹君心里浮起了不好的猜想:难道说,张秀丽想到了什么法子,即将顶替程父的正式职工岗位?
不,不行!
这个工作岗位对程竹君很重要,她不可以没有这份工作!
程竹君崩溃了,“张秀丽!你这个坏了心肝的……”
宋秩摸了摸桃桃的头,低声说道:“桃桃把她拉到一边去。”
桃桃立刻上前,把程竹君拖到了一边。
宋秩挺身而出,冷冷地看着张秀丽,“同志,我们认识吗?”
张秀丽一愣,打量了宋秩一番。
宋秩有个头有一米八几,又高又瘦,再加上五官俊美、气质儒雅……
张秀丽涨红了脸,心想刚才她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么好看的男人呢?
“我……”
张秀丽还没来得及问一声同志你是谁,就听到宋秩说道:“既然大家都不认识,请问你为什么要打翻我未婚妻的饮料呢?”
张秀丽一愣,低下头,这才看到桌上的一片狼藉。
白桃桃脆生生地说道:“哎,你得赔给我三份红烧肉、米饭和其他的素菜,还有三杯桔子水儿!”
张秀丽又转头看向了白桃桃。
未婚妻?
张秀丽心想:可得好好看一看,这么俊秀的男人,他未婚妻长啥样儿呢!结果一看白桃桃,张秀丽顿时倒抽一口凉气——世上还有这么好看的小美人吗?
一时间,张秀丽看呆了。
宋秩催促道:“同志,请你尽快赔付,我未婚妻肠胃嫩,要是饿坏了还得上医院看医生去。”
张秀丽终回过神来,又打量了宋秩和白桃桃一番,见他俩是生面孔,身上穿着普通的衣裳,并不是厂子里的制服?
她恼羞成怒起来,讥讽道:“哪儿来的穷酸!混进我们厂子白吃白喝还有脸了!”
程竹君,“你不要乱说,桃桃她……”
宋秩冷冷地又问了一遍,“赔不赔?”
张秀丽下不来台,梗着脖子说道:“你作梦!我还没追究你混进我们厂骗吃骗喝呢!你还追究我?当心我报公安把你抓起来!”
宋秩牵住了桃桃的手,很有礼貌地对程竹君说道:“劳烦你告诉潘厂长一声,就说我走了。”
说完,他牵着桃桃就走。
程竹君急了,“宋工!宋工您等一等……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啊!”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张秀丽疑惑地问道:“什么宋工?哪个宋工?!”
围观的众人们都极讨厌张秀丽此人,这会儿见宋秩牵着小美人已经走远了,这才讥讽了起来——
“你以人家是谁?人家就是潘厂长一直念叨的那个宋工!”
“好不容易才请人来一趟,今天上午才刚刚开始工作,你就把人气走了!”
“主机芯的问题搞不定,整个厂子都要瘫痪,偏偏还只有宋工懂这技术!你还把人气走了……等着厂子倒闭吧!”
“我要是宋工,我受不了这气,我也走!”
“啥能耐都没有,靠着爬床上位占了人家小姑娘的工作,还把人宋工气走,我倒要看看这回还有谁能护着你……”
“好了好了你们别凑热闹了,快去找潘厂长吧!”
有人匆匆去找领导了。
张秀丽愣住,心头浮起了不好的猜想。
却说宋秩带着桃桃走出了红星厂的大门,桃桃提要求,“宋秩,我要吃红烧肉!”
宋秩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咱们上国营饭店吃饭去……不过,既然已经出来了,干脆先回招待所,把你妈和你姐也捎上。”
桃桃高兴地直点头。
程竹君跟在两人的后边儿,急得哭了,“桃桃,宋工……对不起啊因为我的事,连累到你们了,但是……请你们不要生气,工作归工作嘛……”
宋秩朝桃桃笑了笑,突然看到厂子对面有个小卖部?
想着刚才桃桃看着桔子水的那股馋劲儿,他带着桃桃去了小卖部,买了两根奶油冰棍,给了桃桃一个,程竹君一个。
程竹君拿着冰棍,哭丧着脸,“宋工,桃桃,你们不要生气……”
桃桃还没有吃过冰棍儿,虽然在汽车站、火车站看见有小贩背着泡沫箱兜售,但她不知这是什么。这会儿眼巴巴地看着宋秩慢慢撕开了包装纸,露出里头雪白的冰棍?
宋秩把冰棍儿送到桃桃嘴边,说道:“舔着吃。”语气十分亲昵。
桃桃乖乖伸出粉红小舌,歪着脑袋像猫儿一样,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冰棍儿。
——她的模样儿过于可爱,令得宋秩一肚子的火气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笑着伸手摸了摸桃桃的脑袋。
桃桃却陡然瞪大了眼睛,“……好好吃!”
她高兴得喜笑颜开,接过宋秩手里的冰棍儿,像猫儿舔爪子那样,欢快地一下又一下舔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呀!有浓浓的奶香,又甜甜的,还冰冰的!舔完之后再呼一口气,连呼吸都是香甜的!
好吃!太好吃了!妈妈和三姐肯定没吃过,刚才宋秩买冰棍的时候她看到价格了,两分钱一个!今天回去她就买给妈妈和三姐吃!
呜呜呜太好吃了……
桃桃舔冰棍舔得太入迷,没留意到潘厂长是怎么追上来的。
——事实上,宋秩是故意给桃桃买冰棍的,目的是为了拖延时间,等一等潘厂长。
果然,潘厂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把拉住了宋秩的手,焦急地说道:“宋工!宋工……您听我解释,这是个误会,误会啊!”
宋秩,“或许也不是误会,贵厂的职工说我骗吃骗喝的……实在让我问心有愧。”
桃桃欢快地舔着冰棍儿,看看气定神闲的宋秩,又看看急得满面满红的潘厂长,心想颜娜倩的说话艺术,跟宋秩一比,根本啥也不是呀!
潘厂长急得出了一身的汗,“那个职工她、她没素质!她只是我们厂子里的临时工,您别跟她一般见识!我马上处理她,调岗!”
宋秩,“是这样儿的潘厂长,主要是我在如意村的工作也排得挺满的,要不等我下次有空再过来解决这问题?”
潘厂长急得快哭了,“那可不能啊宋工,这机芯的问题要是不解决,我们厂子里的三百多个职工就没活干啦!这不开工,哪儿来的工资?我们厂子里,职工加上家属可有千把个人!他们吃啥啊?”
“宋工,我知道这事不该您管,可请您看在……都是无产阶级兄弟的份上,可怜可怜我们这些职工吧,人人都有家属要赡养,确实上有老、下有小的哇!”潘厂长可怜巴巴地说道。
“你们才没有照顾职工家属呢!”
桃桃一边舔冰棍儿,一边脆生生的说道:“竹君本来要顶替她爸爸的工作岗位的……可是她年纪还没到,你们就把她的工作岗位卖给了张秀丽!”
桃桃想起来,曾经在火车站看过“找公安保平安”的横幅,就大声说道:“你们根本就没有保护职工家属!竹君,别担心,我陪你去找公安,公安会管的!”
桃桃并不知道,公安不会管劳动合同的纠纷,这归劳动局管。
但桃桃的话,让潘厂长无地自容,又隐隐有些心惊。
宋秩,“潘厂长,既然张秀丽那么有能耐,不如……机芯的事儿您找她想想办法?”
潘厂长:……
懂了。
潘厂长立刻说道:“宋工,是这样儿的,张秀丽那事儿,我目前还没搞清是怎么一回事儿,您看这样处理好不好?我呢,先陪着您上国营饭店吃饭去,吃完饭咱们回来再继续解决那个机芯的事儿……”
潘厂长的态度小心翼翼的。
宋秩皱起了眉头。
潘厂长赶紧说道:“……但是您放心,今天下午下班前,我肯定给您一个答复!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把张秀丽是不是强占了程竹君的工作岗位这事儿查清楚!”
“要是真有这事儿,我肯定会处理张秀丽的,连着非法买卖职工岗位的事也一定处理好!您呢,就安心处理那个机芯的事,您看……这事儿这么处理,成吗?”潘厂长眼巴巴地看着宋秩,眼里全是希冀。
宋秩笑了,“您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又不是管人事的。”
潘厂长听出了宋秩语气里的一丝松动,顿时大喜过望,“不不不!您属于……社会监督嘛,我们厂子里的职工岗位结构出了问题,就应该整改,同时也应该要虚心接受社会的监督力量……”
宋秩看向已经把冰棍舔得快要化掉的桃桃。
桃桃看了宋秩一眼,仍然心心念念着她的红烧肉,“……我还要吃红烧肉。”
潘厂长,“哎哟桃桃同志啊,我们国营饭店里的红烧肉,那味道可是一绝!走走走,咱们上国营饭店吃饭去!”
桃桃,“我妈和我姐还没吃呢!”
“一块儿去呀!人多才热闹嘛!”潘厂长热情地说道。
当下,潘厂长问清了桃桃妈和桃桃姐姐住哪儿,就让程竹君去接人了。他则带着宋秩和白桃桃先行一步去了国营饭店,又点好了菜。
等到唐丽人和白梨梨赶到了,众人就热热闹闹地开吃啦!
潘厂长点了好几份带肉的:红烧肉、蒜泥白肉、粉蒸肉和扣肉……
桃桃吃得太开心啦!
就是,程竹君不知跑哪儿去了,久久没有回来。
桃桃跑出去找,然后在饭店大门的一侧,看到了正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的程竹君。
“小竹子,你怎么了?”桃桃问道。
程竹君抬起头看着桃桃,满面泪痕,“桃桃,谢谢你……呜呜呜谢谢你……可是我太差劲了,我、我可能一辈子都报答不了你……”
——她到底攒了几辈子的福气,才遇上这么一个美若天仙、还心地善良的桃桃!不但给她本钱、和她合伙做生意,还帮着她把被霸占的工作岗位给要了回来?
桃桃像样像样地摸了摸程竹君的脑袋,说道:“那你再努力一点点?”
程竹君哭得不行,“我还不够努力吗?跟我一样大的厂部大院子弟,她们都还是父母掌心里的宝,可我……我已经要起早贪黑的一天打三四份零工,来养活我和弟弟,挣钱给弟弟看病吃药了。”
“但是,不管我再怎么努力,我也……连别人的起点都达不到。”父亲去世一年多,程竹君吃尽了苦头,却根本无法向人渲泻,这会有了桃桃这个听众,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张秀丽想占我爸的岗位,她走的路子我也知道——厂子里的财务科吴科长养了个疯儿子,之前我爸走的时候,吴科长就来找我,想让我嫁给他的傻儿子,还说只要我答应,他就把我调进财务室去当出纳。”
“我不肯,才在董副厂长的见证下,跟张秀丽签了合约,让她先顶替我爸的工作,进厂子当临时工。张秀丽进了厂以后,吴科长就看中了她——事实上,咱们厂子里的女工特别少,但凡是个没结婚的女工,吴科长就想说服人家嫁给他的疯儿子……”
“那人疯得很,连亲妈都打死了,别人都劝吴科长,让把疯子送进医院去,可吴科长说,他儿子还没留后……我猜,肯定是他俩合谋,一个想把我爸的正式工编制弄到手,一个想骗人当他疯儿子的媳妇儿……”
说着,程竹君又叹,“也不知张秀丽是不是真的傻,她就不会先去打听打听吗?前头吴科长都已经为他的傻儿子娶过一个农村媳妇了,那个小媳妇儿是真老实,给他们家当牛当马的,后来差点儿被那个疯儿子活活打死……”
桃桃吃了一惊,“死了吗?”
程竹君摇头,“没有,我们厂子里的家属可怜她,偷偷把她藏了起来,让她躲在厂子里养好了伤,又偷偷地放走了她……吴科长一家以为她已经死在外边儿了。”
桃桃很生气,“这一家子真坏!”
程竹君,“所以张秀丽真是……自己找死呢!”
桃桃安慰她,“以后你会过比她好的。”
这话令程竹君心头一暖,又想哭了,“可什么时候才会好呢?”
桃桃答不上来。
程竹君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儿,“桃桃,你上几年级了?”
桃桃摇头,“我没上过学。”
程竹君震惊了,“你没上过学?那你……”你不是会俄文吗?
“宋秩在家教的。”桃桃说道。
既然提起了这一茬儿,桃桃可就高兴了,“小竹子!我是真没想到呀,宋秩没骗人,原来知识真能换成金钱!金钱又能换成红烧肉!”
程竹君,“那你……跟着他学了多久的俄文?”
桃桃扳着手指头算了算,“快两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