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挨打是天天都有的事,尤其女孩,更司空见惯了,像李明霞又骂又打,打了不给饭吃的还是少见。
天快黑时,媛媛爸从地里回来,找了圈不见人,问媛媛去哪儿了,全家没个搭理他的,吃饭时,媛媛爸又问,李明霞才沉着脸说,“她脾气越来越大了,说她两句气冲冲就跑进屋,不饿她两顿不会听话,别管她,咱吃咱的。”
在家里,李明霞的话没人敢不听,媛媛爸也没当回事,直到他洗了澡回屋,屋里不见人,他才着急了,跑出去喊李明霞,李明霞正在洗碗,没个好气道,“我哪儿知道她去哪儿了,是不是躲在哪儿故意要我们担心呢。”
老实说,要不是想着多个孩子多分点地方,李明霞是不想媛媛的,偏偏媛媛妈想接媛媛回城,她心头不痛快,死活要把媛媛留下来,她想,媛媛真走了也好,少个人气她,她没准能多活几年。
她动作慢吞吞的,媛媛爸急得汗都冒出来了,媛媛妈离开前托他好好照顾媛媛,他点了头的,如果媛媛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向媛媛妈交代,他跑出去,站在地势高点的地方,大声喊媛媛的名字。
天黑沉沉的,回巢的鸟儿受了惊,唧唧唧飞了出来。
这时薛花花已经上床了,隐隐听到远处有声音,不太真切,也没当回事,直到外边有人敲门,她才问了句,回答的是西西,“奶奶,她们说媛媛不见了。”
薛花花翻起身,摸到床头柜的煤油灯和火柴,唰的下划亮火柴,点燃灯,缓缓走了出去,拉开门,就见西西旁边站着个孩子,脸上糊着泪和泥,肿得老高,不是媛媛是谁?东东和小明站在她身后,“奶奶,媛媛奶打她打得可厉害了,她想去城里找她娘,问你有没有办法。”
约莫哭久了,她没缓过劲来,时不时就抽搭两声,看了眼天色,薛花花让她们去堂屋,晚上剩下点粥,叫东东给端过来。
媛媛屁股疼,不敢坐,就站在桌边,脏兮兮的手,藏在桌下,乱糟糟的头发挡住了额头,薛花花叫她吃点东西,她摇头,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薛奶奶,你是咱生产队最厉害的,你胆子大,能不能带我找我妈妈,我妈妈回我外公的家了,坐火车要不了多久就能到的。”
媛媛妈是外市的,走之前偷偷和媛媛说了地址,媛媛记得的。
薛花花叹了口气,“先吃饭,别饿着了,饿久了容易饿出病来,你妈妈不想看到你这样子的。”她的语气很轻,旁边东东拍了拍她肩膀,“对啊,饿死自己高兴的是别人,你千万不能如她们的意。”东东口里的她们,毫无疑问指的是李明霞。
媛媛抓着衣服,站着没动,屋里的气氛有点僵,她小声说,“我不饿,薛奶奶,能找到我妈妈吗?”
“很难。”薛花花不想骗她,媛媛妈回城后是什么光景谁都不知道,没结婚还好说,如果重新组建了家庭,媛媛去的话不见得受欢迎,最最重要的是,李明霞她们如果知道自己送媛媛去的,肯定天天缠着自己,这种事,闹到公社别人都会以为是她的错,硬要自己赔个孩子,自己去哪儿赔?
“媛媛哪。”薛花花想了想,问媛媛,“见到妈妈媛媛想做什么?”
“媛媛想和妈妈生活,妈妈很疼媛媛,她不会打我,媛媛做错了事不会不给我饭吃,妈妈说小孩子不能饿肚子的,饿肚子将来长不高。”媛媛揉了揉眼,眼泪包不住的往下掉,薛花花牵着她去灶房,东东端着煤油灯给她照明,沉默的什么都没说。
媛媛样子像她妈,五官清秀端正,这会受了伤,模样有点难看,薛花花拧了毛巾,轻轻替她擦掉脸上的泥,说道,“妈妈说得对,那媛媛要听话,每顿都要吃饭,妈妈和爸爸离婚了你知道吗?”
队上好多知青家庭都散了,孩子们太了解离婚的意思了,媛媛抿着唇,不回答薛花花的问题,薛花花又说,“你的户口跟着爸爸,你要和爸爸生活。”见媛媛又要哭了,她又说,“爸爸对媛媛不好吗?”她听孙桂仙说过,媛媛爸不是动不动就发脾气的人,不像会虐待孩子的。
媛媛想说不好,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老老实实说,“没有妈妈好。”爸爸天天在地里干活,早晨吃了饭就出门,晚上吃了饭洗澡就睡觉,不管家里的事,有时她和堂哥们争东西,奶奶骂她,他会问两句,明明堂哥们不对,他还让自己让着他们,妈妈就不会,妈妈会说堂哥们以大欺小。
洗干净了脸,薛花花才给她擦手,她的手好多地方破了皮,血都凝固了,薛花花问她怎么弄的,她缩了缩手,“奶奶打的,奶奶嫌我不干活吃白饭。”
“爸爸没说什么吗?”
“他不管的。”
几句话,薛花花就明白媛媛爸的性格了,典型的农村汉子,除了干活家里的事一概不过问,她喊西西,“房间有药膏,拿出来给媛媛擦点。”桶里的水脏了,她换了小半桶水,继续给媛媛擦,开导媛媛,“哪怕爸爸什么都不管,我相信爸爸还是疼媛媛的,只是他太忙了,忙得没时间思考媛媛的感受,因为爸爸也是这么长大的......”
家家户户都穷,大人们他白天长时间在地里干活,回到家只想睡觉,哪儿会考虑孩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在他们看来,不饿着,不冻着就谢天谢地了,才不管多的呢。
媛媛有些听不懂薛花花的话,抬头怔怔的看着她,薛花花拧好毛巾晾在竹竿上,和她解释,“爸爸生活的年代太穷了,饿死的人数不胜数,想当而然的以为你不饿肚子就是幸福的,他不知道媛媛心里的想法,受委屈才是媛媛最不能接受的。”每个时代孩子心里的需求不同,这也是很多大人不理解自家孩子的原因。
“说了也没用,她总我让着大哥他们,明明他们抢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要让着。”说起这个,她委屈地再次涌出了泪,薛花花牵着她进堂屋,叫她把碗里的粥吃了,和媛媛说,“爸爸性格软弱,你又还小,不在家的时候多,叫你让着是怕他们背后偷偷欺负你。”
媛媛咬着牙,没说话,西西拿着药膏出来,薛花花挨着挨着替她抹上,劝她,“妈妈回城肯定有很多事要解决,我相信,等她安顿好了会回来看媛媛的,你跟着爸爸也别抱怨,爸爸软弱惯了,要慢慢的才能改正,奶奶要是打你,你就去撞墙死,国家分了地给你的,你如果死了,家里就会少些田地,你奶奶肯定舍不得的。”薛花花觉得这是个馊主意,但眼下也没别的法子,她更想教媛媛怂恿他爸分出来自己过,想想不可能,他爸有心分家的话,媛媛妈也不会和他离婚了。
媛媛眨了眨眼睛,问道,“跳河死不行吗?”
“不行,跳河没人救的话就真死了,薛奶奶不是教你怎么去死,是想办法要奶奶她们不打你,每个人的生命都很珍贵,能活着千万别去死,你还这么小,将来要读书,要考大学,要去城里拼搏,千万别死在这犄角旮旯的小地方了,知道吗?”薛花花很怕媛媛想不通真的自杀了,继续说道,“你在学校用功读书,争取考大学去城里生活,城里有大马路,下雨天不湿鞋子的那种,马路上有很多车,想去哪儿都可以,在城里工作的人,都不怎么走路的,而且天天都能吃肉,日子可好了,媛媛要用自己的力量走出咱生产队去外边看看.....”
“媛媛过得好了,可以把妈妈接到身边住,妈妈就能永远陪着媛媛了。”
媛媛眼里开始有了向往,想到什么,眼神渐渐暗了下来,“她们说妈妈回城会结婚,会有其他孩子,可能不会记得媛媛了。”
“不会的,没有哪个妈妈会忘记自己的孩子,妈妈会永远记得媛媛,哪怕她结了婚,有了小孩子,也会希望媛媛过得很好。”
“是吗?”媛媛有点迟疑,薛花花哪手指顺了顺她的头发,目光温和,“是的,妈妈告诉媛媛地址,就是希望媛媛不要忘了妈妈,小孩子忘性大,长大后很多以前的事都会忘记,忘记妈妈的长相,忘记妈妈对自己的好,而妈妈,无论多大年纪都会记得自己的孩子。”
“我不会忘记妈妈的,我要好好读书,出息了去找她。”
离婚的家庭,埋下仇恨的种子容易,埋下友善却要花更多心思和精力,孩子生下来是张白纸,长成什么样子,都是家庭环境共同的结果,她希望媛媛能看到美好的那面,勇敢积极的前行。
外边,更多的声音涌来,都是帮着找媛媛的,媛媛吃着饭,脸上显得有点害怕,薛花花清楚原因,安慰她,“你别怕,待会我和你爸爸说,回到家谁都不会打你骂你的。”
薛花花没大张旗鼓的送媛媛回家,而是喊西西端着煤油灯悄悄的喊媛媛爸来家里,薛花花无比庆幸媛媛爸除了软弱没其他坏脾气,她把媛媛的情况说了,瞒去了媛媛要进城找妈的事,媛媛爸叹气,“我妈有时候脾气冲了点,她对媛媛还是好的,得知媛媛不见了,急得在家里哭呢。”
媛媛爸说话的语气很诚恳,薛花花没怀疑他话里的真假,和他说,“媛媛以前挨着她妈的时间多,她妈走了,就跟你亲近了,你该多关心关心她,地里的活是做不完的,孩子就媛媛一个,你妈偏心你哥的孩子就算了,你当爸的要多护着她点,天气冷了,如果不小心掉在水里可怎么办啊。”
媛媛爸跟着叹气,提起媛媛妈,他脊背慢慢弯了下去,“是我对不起媛媛妈,她走之前说舍不得把媛媛留在村里,想带媛媛进城,弄不到城里户口她也认了,是我要把媛媛留下来的,婶子,媛媛没事吧?”
“她奶也太下得去手了,身上好多印子,脸也肿得老高,握筷子手都是抖的,孩子不听话,打是该打,可媛媛多懂事啊,她也下得去手。我知道她奶奶是觉得媛媛帮我家干了活,回家说说就行了.....”
“婶子,我懂的。”媛媛爸低着头,脸火辣辣的,他妈没说具体的原因,孩子嘛,都是爱凑热闹的,不爱干自家的活,就喜欢帮别人干活,他小时候不也是这样子的?“婶子,多谢你照顾媛媛了,我会和我妈说的,媛媛正是上学的年纪,明年就送她去学校读书了。”
接到媛媛,她脸上已经被洗干净了,红肿得程度更为明显,手上还有很多细小的伤口,他弯腰背媛媛,媛媛摇头不肯,想到好多人还在帮他找人,他出去喊了声,说媛媛找到了,牵着媛媛往家走。
天黑漆漆的,他手里举着火把,另只手牵着媛媛没受伤的手指,问她手上的伤怎么弄的,媛媛低着头,仍然不说话,他突然有些难过,他记得媛媛会说话第一声喊的就是爸爸,他抱着媛媛高兴了老半天,转眼还是多天的事呢。
“媛媛是不是觉得爸爸没用。”
回答他的是火苗子啪啪啪燃烧的声音,他顿了顿,说道,“爸爸和奶奶说,让她以后不打你了,有什么事你和爸爸说,别到处跑,外边好多卖孩子的,小心被拐跑了。”说话时,他扭着头垂眼看媛媛,媛媛也正抬头望着他,父女两视线相对,他先挪开了目光,叹气道,“也不知道有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