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不可名状专项组(四)(1 / 2)

听到以自己名义写的书信, 赵如眉并未诧异,反而顺着院长的话温声问:“那些书信,妈妈还留着?”

“留着, 都留着, 一封都没丢。”宋院长忙说。

“时间太久, 我都忘了最开始写了些什么……”看着想说些什么,却又碍于这二十年不见, 止于唇边的院长,赵如眉轻握住她起皱的双手, 轻声说:“我能看看那些书信吗?”

“好,好。”

宋院长牵着姑娘往后门去,她的卧室就在一楼, 新农镇的自建房每间都很宽敞明亮。不过平日因为给孩子提供玩耍场地的缘故, 一楼的房间倒没有空着的。

除此之外,在这后院二楼走廊上,还有一排排花土与正盛开的鲜花。

赵如眉环顾时来到宋院长的卧室,她一眼就看见进门的实木柜子上, 摆放着一个以天青为底漆,图绘颇有意境的陈旧花瓶,里面插着新鲜的香槟色雏菊与四支还未彻底绽开的清雅百合花。

在宋院长拉开另一侧衣柜下方的抽屉时,赵如眉目光落在这天青色的陈旧花瓶上。初看还不觉得,但细看又有那么点眼熟, 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与它有关任何具体事宜。

“那个花瓶,还是你跟小安、胖胖他们在小学时候啊, 用零花钱买来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宋院长搬出一个精巧的木盒子,偏头就看见专注盯着花瓶的姑娘,慈和声线里满是温柔与回忆。

小学时期……

若不是有小安的回忆碎片, 赵如眉几乎一点都想不起来了。院长这么一说她倒是有点印象,但也仅是有点,脑海里根本具现不出当时三人凑钱的场景。

“小时候的事,我忘了很多……”赵如眉不想骗院长,轻声说。

“你们那时候毕竟年纪还小,记不得很正常。”宋院长面露笑容,伸手拍了拍身边床沿,示意姑娘过来,她用锁匙把怀里的木盒锁头打开,感叹说:“但那些回忆是你们小时候送给我的最宝贵礼物。”

赵如眉不由侧目,她记得小时候一直记不住院长具体年纪,就算写在纸张上,也很快就会忘。后来院长说只要记着我比你们大三十岁,往后谁问年纪,就做加法。回别人一个大致数字,例如四十几岁,五十几岁。

院长今年已经七十几岁。

可她整洁体面的外在看起来好似才五十几岁,她的灵魂随时间日渐沉淀,却从未苍老。

“这些全都是你这些年写给我的信,每年十二封,每个月一封。一个夹子就是一年,已经十八年了。”院长手掌摩挲着这些用小夹子好好整理的书信,她翻动着,把压在最底下的一沓书信拿出来。

小夹子夹着的纸张上写着一个年份。

2032年除夕。

宋院长将这一沓印着该年生肖的月份信纸卡递给赵如眉,轻慢说:“这就是最早的,小安说你通过了国家秘密项目的选拔,封闭训练将近一年,才获得了与外界限时沟通的宝贵时间。”

“30年的除夕,你没回来,小安说你在参加封闭选拔,没法回。我原来手机不小心进了水,小安又给我买了个新手机,但那个手机用着信号不好,就没接到你的电话,还是31年除夕,小安回来过年,我才知道这件事。”

说起31年错过的那通报平安的电话,宋院长有些愧疚。

赵如眉却沉默下来。

官方公布恐怖直播间是在2030年覆盖的海蓝星,虽然她的失踪人口档案是于2030年1月1号建档,但她实际的失踪日期,其实是2029年9月9日,恰好是她答应等小安来到自己城市,就带他去玩的前夕。

有关于自己失踪后的几个月,乃至那一两年,赵如眉一直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特管局显示的成立日期,是2032年初。时间过去太久,且小安的过往被国家经手进行过专门的掩盖与删减,除了他自己,其他人很难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他的过往。

但有一定可以确定,在特管局建立之前,小安已经成为直播间玩家。并且通过自身表现,进入了国家视野。特管局的建立从提案再到正式动工,是需要时间的。

且想要进入国家视野,就得有超越常人的表现。

特管局提案+小安在直播间里的成长时间,保守估计6个月。

也就是说,小安大概率是在2030年1月——2031年6月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成为的直播间玩家。他在这期间遭遇了濒死危险,如果没有直播间,他大概率已经死了。

赵如眉捏着书信的手指用了几分力道,她收敛思绪,目光落在这2032年的书信上。

一共12封信,代表着全年12个月。

赵如眉拿下小夹子,抽出最底下那张该年生肖贺卡信纸。这开合的信纸边缘有轻微吸力,稍一用力就能打开。

比成年人巴掌还要大点的信纸,开篇就是2031年1月的日期。可见这信纸虽是2032年除夕给的,但写成的时间,却是2031年。

‘为期一年的封闭训练终于结束啦,项目从1月开始正式动工,有关于项目基地的情况不能透露,但项目内容与我国医学军工领域有极大关联……’

贺卡信纸上的字迹,不是小安最擅长的凛冽竹体,反倒显得格外圆润青葱。赵如眉不记得自己之前的字体是不是这样,但这字体与小安所擅长的,完全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若不知情的人见到竹体与这圆润体,绝对想象不到有朝一日,这会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这封写于1月的信件内容,大致介绍了东夏国当时在医学、军工领域跟其它国家的优劣差距,其中有一个比较有争议性的研究,就是当时东夏国本土传承的药品究竟能不能自成体系。

当时东夏国的舆论都是唯国外药品论,把国内传承药品批得一无是处。这里面究竟有多少拿着国外医药厂商的钱大肆抹黑暂且不得而知,但在这封信里,小安明确提到东夏国本土药品是可以成为新体系的。

而这个新体系,就是这个项目的重点之一。

即便赵如眉是初次看到这封信,她也毫不怀疑其中真假。

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写出并阐述这些细节来。东夏国本土药品一旦成为体系,那东夏国这十亿人的市场,每年不知道要为国家节省多少支付给国外药品的专利费。

不过在这个项目里,‘赵如眉’还是个新人实习生。她接触不到太核心的,但只要努力下去,总有一天能为项目帮上忙。

本来这个项目轮不上‘赵如眉’,但因为是长时间全封闭性。一旦进入这个项目,短则三五年,长则说不准,不是谁都有这个觉悟,愿意献上自己最青春的年华。

且实习生也并不需要太资深的医学履历,因此在‘赵如眉’的试一试心态下,她发现自己被选上后,便马不停蹄地前往封闭训练场地,进行为期一年的训练与知识填充。

封闭之前,考虑到马上就要过年了,‘赵如眉’跟小安大致说了下情况,还托他告会院长妈妈一声。

而1月这封信的结尾,圆润青葱字体透着朝气蓬勃,表示在项目地伙食很不错,同事也都很好相处,项目在有序推进。唯一让‘赵如眉’感到不安的,就是担心院长妈妈生气,毕竟这个事没有事先跟她商量过。

‘我要是回来了,妈妈你能不能原谅我不告而别?’

这是赵如眉失踪一年后,季淮安用她的字迹,写给院长的第一封信。

他佯装她还在的假象,连或许会因为自己不告而别引起亲人愤怒的可能,都在用书信为她消除。这封信已经有十几年的历史,纸张边缘有些褪色,黑色圆润的字迹还有好几处明显的泪滴状晕染。

“你看吧,我去外边看看胖胖。”宋院长一看这些信眼眶就酸痛,她连忙起身说。

赵如眉一封一封,从一月的信开始看,直至翻完剩下十一封信。她好似在这短短十几分钟里,于项目基地亲身度过了一个忙碌而充实的第一年。

东夏国本土药品的进展很顺利,按照这个趋势,兴许三五年就能顺利结束项目回来。

每一封信里,‘赵如眉’都乐观无比,总是能从各个角度想出安慰的法子,打消看信人的担忧。同时用细节的日常,慰藉看信人的思念。

前四年或许连季淮安都对赵如眉还活着而深信不疑,但从2035年7月的信开始,长达近半年,书信内容涉及到东夏国本土药品体系受阻,研究人员出了问题,需要调整。

哪怕‘赵如眉’还在书信里安抚院长自己没事,但再也不复前四年信件内容里那显而易见的乐观。

之后几年的信件,研究项目已经从本土药品跳到军工战略药品开发,涉及国之重器,自然没办法擅自离开更别说回家。

对比前四年,之后四年的书信开始变得沉稳内敛。项目进展在有序推进,自己身体状况也一直健康平安,但那抹乐观却已经消弭无踪。

就连赵如眉都察觉出之后的书信与前四年有显著变化,更别说每年就盼着除夕这十二封了解孩子近况的院长。不过书信里,‘赵如眉’也意识到自己状态略有些不对,‘她’解释这是因为在基地待了太久,想大家了。

2040年除夕。

十二封书信依旧是用的上一年的生肖贺卡,2039年1月的书信开篇就是一个重大研究失败,项目暂时叫停,所有人都需要接受严格审查,高层怀疑内部出了问题。

跟前面八年的书信相比,这一年的书信透露出肉眼可见的疲倦、自闭、自我怀疑。

其他人看到这些书信,或许会以为是‘赵如眉’在这一年遭遇了重大打击。

但实际上,这些情绪全部来自小安。

第五年的转折点,或许是因为小安退休,他究竟遇上了什么,导致情绪消沉?但第五年的消沉与第九年的疲倦与打击感,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透过这些书信,赵如眉恍惚看见精神极度疲倦的小安背对着她坐在椅子上,手握钢笔,强迫自己去幻想一个已经失踪的人如果还在,会做些什么,会如何表达。

每年十二封信小安会在除夕给院长,他本该有12个月去调整自己的状态,不让破绽呈现在这十二封书信上。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能很好地藏住这些情绪。

连精心准备的书信透着深深的疲倦,这一年小安自己的状态,只会更差。

2040年倒是发生了西国病丨毒研究所被毁,但书信是2040年除夕递交的,即2039年写好。这表明2039年国内定然发生了一件境外参与的大事件,小安被波及了,或者他们的目标就是小安。

这创伤显然不单是身体上的,还牵涉了他的精神。

赵如眉只知道十年前小安毁了西国的病丨毒研究所,但具体是为什么毁掉的,她并不知道。她原以为跟小安关系不大,他只是作为国家的刀,对境外施加威慑。

赵如眉一封一封往下翻,日期为2039年的十二封信内容都很简略,项目没有任何推进。而截止她翻阅的108封书信里,这是小安首次写出‘好累’。

这个时期的他真的好累,比书信透露的累,还要更累。

之后几年,每个贺卡信纸的内容都被缩减至越来的三分之一,内容变得言简意赅。度过2039年的打击,‘赵如眉’的状态虽有明显调整,但好像失去了像以往那般长篇大论的能力。

余下的120封书信里,除了关于大篇幅的项目进度外,还间杂着‘项目还要很久’‘妈妈会不会已经忘了我的长相?’‘对不起。’‘妈妈,对不起。’‘要是不接这个项目,我就不会离开这么久了’等感性内容。

‘赵如眉’为自己离开20年,让院长见不到人而感到无比愧疚。但在明知书信里的‘赵如眉’是假的情况下,这些愧疚与道歉却未减分毫。

赵如眉怔怔看着写于2049年12月的这封书信的最后一段话,‘妈妈你看,我们国家是不是越来越好了,这里面也有我的一小撮贡献。我不能回来的每一个日夜,都在努力做贡献。’

‘等我们国家科技迎来一个□□,我也许就能回来了。’

一个等待的人以失踪者的口吻,善意欺骗着另一个等待的人。被欺骗的等待者用这些信件充当慰藉,可知晓真相的等待者,这些年又是如何慰藉自己的?

好苦。

分明是充满希冀的一段话,赵如眉看着却觉得舌根都在泛着浓烈苦味。

“叩叩——”

在门口站了一会的宋院长抬手敲了敲房门,见盘坐在地上的姑娘慢了半拍才抬头看向自己,她压着期待说:“一直给你留着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这次小长假待几天啊?项目那边是不是有了进展?”

“待到小长假结束。”

赵如眉反应过来,伸手用指腹轻触了下眼睛,她把身边散落的书信一份份用小夹子好好收好,声线有一丝不明显的哑意,“项目已经结束了,新的任务还在分配当中,但不会再这样了。”

赵如眉看着院长,情绪起伏不大,神色却格外认真:“妈妈,以后每年除夕跟假期,我都会陪大家一起过。”

“好,好……”

本来不抱什么期许的宋芝年乍然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只顾得上说个‘好’字,越应声越想掉眼泪。

赵如眉把这些书信收拾好,放回小木盒里,她起身扶着院长在床边坐下,轻声说:“我之前,其实回来了一趟,那个不是……”

“我知道。”

说起这个,宋芝年破涕而笑,“你这次回来我就知道了,我起初见到那小姑娘实在太像你了,便以为是你女儿,冒失地就赶上去问了。可等你走了,我又以为是在做梦,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人呢?”

“淮安也是研究员,虽然跟你不是一个项目。他说国家为了保护研究人员的身体,除了日常锻炼还会从药物上面入手,用了这些东西,特别显年轻。他只比你大一岁,瞧着也才二十三四岁。”

“我后来想着,觉得那可能是你。二十年,我也老了很多,你认不太出来也正常。可你也不解释一两句,我又觉得是太想你们了,所以出现了幻觉……”

宋芝年释然笑说:“这回你一进屋,我就瞧着体态就不像生过孩子的。你要真找了,怀了,生了,小安那边也不至于一声不吭。好了,平安回来就好,我怎么会怪你,我是心疼你。一个人呆在项目基地,孤苦伶仃这么久。”

赵如眉身体一斜,把脑袋轻搁在单薄肩上,低声说:“我一个人在项目基地真的呆了很久很久,最开始谁也不认识,进度也追不上他们,我只能拼命训练学习,一点点追赶。”

“虽然也遭遇过低谷,但已经全部熬过来了,接下来国家跟我们都会是一片坦途。”赵如眉想到那持续十九年都未曾间断过的信件,在她回来的那一刻起,即便曾经是假的,接下来她也会把它们变成真的。

“我听胖胖说你们这回租车回来的,你要不要去楼上休息会?我去买菜,已经六点了。”宋芝年跟看孩子似的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姑娘。

“我不累,我跟你一块去买,这边我都没来过。”赵如眉坐直身体,看了眼网表随口问:“胖胖呢?他去哪了?”

“去林叔家里找那些人打麻将去了吧,他说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难得放松一回。”宋芝年把木盒子收拾好,将卧室门一锁,赵如眉主动接过了她专门用来买菜的滚轮小推车。

新农镇都是合规的自建房,往来都是些熟人,流动人口很少,且还有摄像头。

也因此哪怕出门,也都不关大门。

此刻天色已是黄昏。

詹旭鸿的专车已经开去了市里,大马路上往来都是电瓶车,赵如眉环顾两侧的自建房,问身边带路的院长,“林叔家在哪个位置?”

“就在前头。”宋芝年说。

“宋姐,这你亲戚啊?”熟悉的邻居见到宋芝年身边的赵如眉,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打量着问。

“不是,是我女儿。之前一直在忙工作,最近才回来。”宋芝年笑容满面说。

一时间,宋芝年还有个女儿的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传进了前后邻居的耳中。众人原本还以为她只带了两个儿子,没想到还有个女儿。人一闲下来,就爱八卦。

邻居凑在一块手摇着扇子,傍晚话题直接从国家大事聊到了宋芝年这三个孩子身上。

“宋姐这女儿我倒是不知道,不过她大儿子康维国出息啊,当了大老板,还给宋姐这栋房子从里到外都搞了一套装修。二儿子我好几年没见过了,上回还是小年那天晚上,他从车上下来,人长得是真俊。”

“宋姐她二儿子是做什么工作的啊?结婚了吗?”

“没吧,宋姐这两个儿子都没结婚。不过康老板就算了,他只顾着玩,没打算找。”

“哎呦,刚才宋姐身边那个姑娘,是宋姐家的谁啊?瞧那身气质不得了,长得可标致了。”有镇民恰好从两人离开的方向过来,跟聚在一块的村民打听。

“宋姐她女儿,说是之前一直在外边忙工作,今天才回来。”有人解释。

“我瞧着她有点像模特,要不就是演员,那身段气质,特别好。”凑过来的镇民说。

“宋姐这命好啊,三个孩子,老大是老板,老二听说是读了博士学位的大学教授,这女儿不是模特就是演员,反正个个都有出息。”一些镇民感叹。

“她自己不是没生吗?这三个孩子又不是她亲生的。”

“这三个孩子她从小带大,她比亲生的功劳还大嘞。生还不简单,这年头养个孩子才费劲。不过现在国家政策下来,又有补贴减免什么的,倒是比早些年好了很多。”

……

宋院长说的林姓邻居家,是新农镇上的麻将馆之一。此刻正是饭点,麻将桌数不多,康维国这一桌围了不少端着饭菜边吃边看的围观镇民。

虽然如今已经普及数字货币,但纸币一直能用,这麻将桌上比起扫数字,还是给现金更有实感。康维国面前堆了一沓现金,他嘴边叼着烟,脸上乐开了花。

“你们小心点啊,不要给我送了。”康维国哪怕面对自己这一手烂牌,他仍格外自信。

赵如眉走近后,伸手搭在康维国肩上,他打了两轮牌察觉腰腹位置有点痛。才偏头看去,只见在他眼里比恶犬还可怕的女子正平静看着他。

康维国嘴里的烟一抖,他脑子一麻,讪笑说:“都放假了,我就玩一会,马上,马上就回去吃饭。”

“没事,你玩。”

赵如眉伸手在康维国头上一抓,像是拿下了什么东西,她随意道:“我跟妈妈去买菜了。”

“好,好,随便买点,我都能吃。”康维国干笑说,浑身紧绷着目送女生背影离开,他甚至还起身扯着脖子瞧了瞧,确认人真的走了,他才重新坐回凳子上,长舒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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