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向后一步, 背倚一棵大树,她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狰狞起来。那些打扫别人尸体的人,像在打扫一片落叶, 面无表情。而霍言山走上前去, 打开其中一个木箱,拿出一个兵器。
将那皮套套在手腕上,按动后面的机关,一枚镖直射到丈外的树上, 深深嵌入, 毫不松动。若要射到人身上, 怕是要将身体打穿。这是奇刃, 是白栖岭造出的奇刃。
她看着霍言山逐一开箱检验, 那各式的兵器无一不是直取人性命的杀器。而霍言山如一个狂人, 拿起一柄弓箭射出去, 看那箭以遁地之力穿过一根树干, 片刻后枝叶散开, 枝折叶落。那枯枝断掉的声音有如耄耋之年老人稀疏的骨头,啪一声, 就碎了。
霍言山开怀大笑, 花儿的心都颤了起来。此情此景让她恐惧, 仿若她自己也将马上被杀掉收拾了丢进那挖好的尸坑里,自此尸首拼不到一处,魂灵也再无法归位。
天上下起了雪, 那些面无表情的人开始掩埋尸首。冻土上一层薄薄的雪,沾着还未完全结冰的血,转眼间就红了。
霍言山笑够了,走到花儿面前, 凛言说道:“你一定把我当成鬼魅、畜生,你一定觉得那些死了的人可怜。你大概忘了你身处乱世,乱世本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铁定要说那些也是人命,但你也忘了乱世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若无人起义,乱世将永远是乱世。你我将永远是这世上卑微无用的行尸走肉!永世任人宰割!”
“花儿你不必怕我,我永远不会伤你。我与你说过霍家人有恩必报,我甚至愿为报恩于你放过白栖岭一命!今日我所说所做你即便不懂,待盛世到来那一日,你终会懂的!”
见花儿不为所动,他又上前一步,而她将自己紧紧贴靠在树上,凛然地看着霍言山,她自己都无法想到过去的几个夜晚,他们在篝火前掏心掏肺,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尽数说了。尽管她那时也知他们非一个屋檐下的雀子,终究要一只向东一只向西,但她没想到他们竟是要踏着那么多人的尸体话别。她心中隐隐作痛,但仍尽力挺直瘦小的身躯,言语铿锵:“不错,人不能空有抱负,若觉得这乱世不好,就该起身反抗。若你的反抗是踏着他人的尸首,那你跟你要反抗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你怎知他们不该死?”
“因为他们只是帮夫!”花儿指着地上还剩那件衣裳,那是一件根本无法遮风挡雨的纸裘,上面的破洞刺人眼:“他们但凡穿得体面些,我都觉得或许他们就是你口中所说的该死之人。在这个世道里,只有我等才穿纸裘。不过是为糊口,且没赚到什么银子,不然身上的衣裳总该换一件!”
花儿声音颤抖了,她难过地摇头,对霍言山说道:“我不会跟你走,除非你杀了我。我自认我这一生都将身不由己,任人践踏、任人利用欺骗,但我的命是我自己的,它不想跟你走。它觉得你可怕。”
霍言山难过地闭上了眼,他觉得他眼底有热流涌动,但他不允许它落下来。因着极力隐忍,他的眼里和唇角都在颤抖,过了很久才睁开眼,看向花儿,哑声道:“我知道了,花儿。你我再也不是昨夜的你我了,在你看来,我走的这条路不是通天路,而是生屠路。我不知该如何跟你解释,我只能说:早晚有一日,你会知晓我的苦衷。”
霍言山伸出手从旁边人身上掏出一锭银子递到花儿面前,花儿将手背在身后,坚定摇头:“我不要!”
“收下!你救我一命,请让我报恩。再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你我两不相欠了。”霍言山这几日体察的少年人的快意消失了,他又是那个他,为一切敢抛敢舍的他。情愫尚且浅白,不过过眼云烟,他要将往之处,不许他多带任何一件行李。他想:若有一日他的铁骑踏破燕琢,她会否后悔今天的选择?
花儿再次摇头:“我救你之时并未想过要得你报偿,当时是、当下是、往后如是。我虽然穷困潦倒,但你的银子我不会要。我花的每一文钱都是自己辛苦赚来的,我心安。霍言山,你走罢!”
她转身而去,他突觉胸口憋闷,伸手捂一把、捶一下,就放任它去。雪花满天舞动,霍灵山间顷刻变白,他们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花儿觉得难过,但她并没有哭。这世间有太多事惹她落泪,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霍言山绝对不算其中一件。因为她没愧对他,而他们之间的相遇,不过是她凄苦人生的某几个夜晚。过一段时间就会忘了。
她一直顺原路向回走,走出那血腥弥散的林子,终于觉得心里好一点。不知走了多久,小路边的树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把她拽到路边,花儿看到阿虺!她的泪水夺眶而出:“阿虺!阿虺!我以为你出事了!怎么是你!”
阿虺忙安慰她,拍她后背:“花儿,我没事,我没事,你别哭。”
“自打那个晚上,你一点消息都没有。我问白二爷和獬鹰,他们都不说!我急死了!还有飞奴,飞奴他应当是上山了!他…”
阿虺听到“飞奴”的名字,神色忽然黯淡,但他忙看向远方,掩藏自己的怪异。
“别叙旧了!”
花儿闻言看向他身后,终于看到藏在那的哼哈二将。那二人显然很急,对他们说:“该与二爷汇合了!”
“我给你们留了记号,你们下去已经晚了!他们从另一条路走了!”雪下得这样大,林间寒冷,地面湿滑,他们只能弃马而行。
“白二爷看到你的记号了。”哼将说:“但二爷没走那条路,也不会走那条路。”
白栖岭谁都不肯信,自然也不肯全然信花儿。花儿想:白栖岭不过是在试探她,看看她在生死攸关之际到底是不是跟他一条心。他或许早有了自己的打算,他思虑周全,那些事怎么会逃出他的法眼?他不过在装疯卖傻罢了!
那时花儿看着霍言山在掩藏那个入口,而她偷偷在树干上留了记号。那时她一边与霍言山说笑一边谴责自己对他的出卖。
花儿痛恨他们总自以为是,将她推到不忠不义的境地。
“走吧,再不走晚了。”哼将又催了一句。
花儿跟在阿虺身后,看到他肩膀似乎不太灵便,就上前问他:“你受伤了?”
“摔了一下。”
“阿虺哥哥!”花儿有点生气阿虺不跟她讲实话。
“还能因为什么?救你!”哼将说道。
原来那一日白栖岭故意放那胖/□□一马,要阿虺等人暗中跟踪,他们随那人一直向前走,最终走进林子间一个废弃的老宅,阿虺爬上树,看到那老宅里竟是密密麻麻的人。那些人面无表情,天黑以后蚁军一样出没,兵分了两路。
阿虺随人追了其中一路,追着追着发觉不对,他们要绕到后面包抄。他们在驿站的那个夜晚,外头无数只眼睛盯着他们,里外层叠三伙人。而她一无所知。
短刃相接,无声搏斗。有人举起火箭头要将驿站点了,阿虺想到花儿在里面,第一时间冲了上去,带火的箭头扎进他肩膀,差点没将他整个人点燃。
那时花儿在塌上补觉,哪会想到外头是这种情形?如今听来不禁寒战,想看看阿虺伤口,阿虺不肯:“你别看了,脏眼。”
他们走得急,也的确不能耽搁,花儿小跑着跟着他们,阿虺看她脚飘了,就蹲在身去背起了他。花儿不愿,阿虺则憨厚笑道:“花儿妹妹,早年间我也没少背你。你不必觉得自己拖累谁,因为往后要用到你的时候多着呢!”
阿虺说完哽咽了一下,花儿趴在他肩膀上,看着从前少言善良开怀的阿虺这一遭不知是经了什么事,怎会蓦地就难过了。
“花儿妹妹,这次出来我想明白一件事,富贵险中求。从前阿虺哥哥前畏狼后怕虎,总想着靠着自己这一身力气能养活全家人。可你看小阿宋,比你年幼时还不如。往后我就跟着白二爷了,我去卖命赚钱养你们,你远离这样的凶险罢!你打出生就没享福过,现在又遭这样的罪,不必了!你往后寻一个清闲的营生,阿虺哥哥赚银子养你和阿宋,倘若有一天我死了,白二爷说了,死了,我的家人亲朋他顾着,你和阿宋什么都不必担忧了。你只管把我的小阿宋妹妹带大。好吗?”
“你在说什么混话!”花儿如今听不得这些“生啊”、“死啊”,她总觉得那片林子里那个尸冢里困着的厉鬼游魂会听到,会来索命。她对阿虺说道:“阿虺哥哥,这一趟咱们平安回去,回去后我们与白二爷说:这样送命的活计我们做不了了。白二爷在京城不知卷进什么血雨腥风,就连江南霍家都要下场与他斗,他背后有人护着他,你我呢?死了就死了!你我死了就被随便一埋,尸骨无存!”
花儿的手冰凉,这些日子经的事一瞬间涌入她的头脑之间,她一次次经历生死劫,又能毫发无损,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庇佑她,但老天爷不会拥有眷顾她,老天爷要管的人太多了。
他二人陷入沉默,就这样低头赶路。前头的哼将问阿虺还背得动吗?阿虺说可以。哼将轻声说:阿虺,若你在行伍之中,定会得到重用。我很少碰到你这样骁勇善战之人。
阿虺从前哪里杀过人,第一次杀人是为自保,霍灵山的冰林之中,血涌出来瞬间就冻成冰,阿虺看着被自己所杀的那个人,一瞬间傻了眼。是哈将把他脱出来,给了他一嘴巴,才将他魂儿唤回来。
如今阿虺的手至少解决了五人,他已然不知自己是人是鬼了!
花儿好了些,从阿虺背上下来,她没再言语,一直到与白栖岭汇合。白栖岭只淡淡看她一眼,说:“回来了?”
花儿不想与他讲话,只是蹲在他身边,瘦小一个人没入枯枝里。这条路霍灵山带她转过,她抬头看月亮辩了方位,发觉这不是去往滇西的路。大雪夜里最怕的是风,风将枯枝吹折,钝响着声音落下来。他们的头发身子全白了,花儿整个人快要被冻透了。
白栖岭往她身上丢了一件兽皮披风,命令她:“不许睡,听远处的动静!若有异响告诉我。”
“这回你不怕我出卖你了吗?”花儿问他:“比如我听到就说没听到。让人从你后头过来,割了你的脑袋。”
“能害我杀我的人还没出现在这世上,你且试试看你是不是那一个。”白栖岭看她一眼,她耷拉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至后半夜,花儿听到有马蹄声,但那马蹄声又不像从前听到的“嗝嘚”,而是闷着,想必是被蒙住了蹄子。她推推身边老僧入定的白栖岭,后者嗯一声,亦听到了。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东西送到她面前,凑向她:“这个东西是我改造过的“鸣镝”,你直消按动这个按钮,这个箭头就会鸣叫着飞出去,与其他不同的是,它会烧着火,在黑夜中尤为好用。”
“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鏖战之际,放了它,会有人来救我们。”
“你既不肯信我,每每要试探我,眼下有把这保命的东西给我,我不要。”花儿拒绝,白栖岭却将那“小鸣镝”丢在地上,根本不去管花儿会不会去拿。
黑暗中他摆摆手,花儿看到林子对面暗处亮起一个小火星,紧接着灭了。白栖岭再伸出两根手指,獬鹰对一旁的哈将道:“两路包抄,暗箭为号。”哈将飞一般冲了出去,然而他脚踩在雪地上,却是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花儿不知这些行伍讲究,察觉到白栖岭的手抓住了她衣领向上提,下意识捡起那个东西揣进衣裳里。他们似乎是在换阵型,她随着白栖岭跑,抬头认路之时看到树上窝着的弓箭手。她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在抢东西,这分明是在打仗。
那头的声音渐渐近了。
大雪那头轮廓初现,有人推着小车在缓行,大部队在黑暗中行进像一批鬼影,穿过风雪就这样来了。
花儿曾见过那小车在地上留下的车辙印,她隐约察觉这是霍言山。可他明明说要去滇西,去滇西该走另一条路,他不该出现在这条路上。
花儿双手攥紧衣摆,极寒的天气之中,她手心扔渗出了汗水。屏住呼吸努力睁眼去看,她隐约期望霍言山不要在这里,期望他去他要去的滇西,然而她期望落空了。
那身披铠甲背着一把弓箭,手中又握着一把缨枪之人就是霍言山。
再她还未缓神之际,已经有一支箭射了出去,身边的人飞冲出去,她下意识去拽白栖岭,但只拉住他衣摆,却被他的猛力挣脱,他头也不回杀了出去。
这显然在霍言山意料之外,花儿借着朦胧夜色,看到他依稀顿了顿神情,而后高举手中的缨枪迎了上来。
这是花儿此生亲眼见到的第一场真正的大战,那扑鼻而来的血腥气和满地的遗骸在那以后困扰她一生,尽管她以后曾见过更惨烈的、更凶狠的。
她蹲在那里,筛糠似地抖,她的目光一直在找寻阿虺、白栖岭、还有霍言山。她知晓除了阿虺,另外两人与她毫无干系,然后她就是不肯希望任何一个人死。哪怕她曾无数次诅咒白栖岭不得好死,然而此刻,她竟然想起白栖岭的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