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耀门楣。这些大门大户权贵之家果然与她担忧的不一样,她只要吃饱饭活着就好,而他要光耀门楣。花儿不知晓霍言山这个“光耀门楣”能到什么程度,她只觉得他似乎太执太痴。
这大冷天,他们在山里绕了三天。花儿不知他在绕什么,是为甩开人还是怎样。到了第四天,他突然走了第二日的老路。在老路上,拐上了一条岔路。
那是山上众多分岔路中的一条,极其不起眼,在路口有杂木掩映,马蹄踩上去,杂树倒了,霍言山下了马。花儿看到他去伺弄那些矮树,将马蹄踏到的地方扶正,又去找相像的枯枝填充。
“你在造陷阱吗?”花儿问他,其实她心中已隐隐清楚,霍言山要带她去老巢了。待他将那些弄好,已过了一个多时辰,日头已然西斜。
他上了马,坐得离花儿近了些,说道:“我们相互取暖罢!”
“你自己取暖罢,我不是手炉。”花儿向前挪腾,被他握住手腕:“你都被冻透了。”他说。
“那你倒是生火呀!”花儿拍打他的手,说道:“别搞这些官老爷做派,女儿家的手不是你们想摸就能摸的!”
“是是。”霍言山笑了,放开手,打马带她走上一条羊肠小道。那条小道可真窄,路边的枯枝不时支出来,花儿怕脸被刮破,时左时右躲着。这样的路商队的车是进不来的,若想在这条路上藏匿东西,怕是要很多人手。在霍言山拴马时,花儿看到残雪之上有隐约独轮车的车辙。但她不动声色。
“还要走两天。”霍言山说道:“这两天路不好走,辛苦你了。”
“要么你把我放下自己去?”花儿叹息道:“太累了,眼下哪怕这霍灵山里长金子我也不想玩啦。又冷又饿又累人,我的腿脚都不好用啦!还有我的脸,本就狼狈,如今被山风吹得又长了一层硬皮一般。不信你捏捏。”她把脸往前凑,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宁愿要霍言山捏一下。
霍言山真的捏了。
他儿时纨绔,捏过府里丫头的脸。江南的丫头、日子再苦,那面皮亦是白嫩的。眼前这位女子的脸皮,竟是硬的。他捏完花儿就憋起嘴:“一定难看死了。我不想吃这个苦了,你送我回去罢!或者你把我扔在这自己赶路、我知晓你不是带我来玩的,你有事,你要去找你的东西。你别带着我,你的事都是大事。”
“我不想与你分开。”霍言山看着花儿:“顶多三日,我就要离开这里去滇西。”
“你还想带我去滇西不成?”
“霍家人有恩必报,我想带你去享福。”
“我上次就与你说过了,我不能有,我有阿婆、有柳条巷的伙伴,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我可以派人一起接走,像…”霍言山紧急住口,不肯再说。
“像飞奴一样是吗?”花儿问他:“飞奴如今到底在哪?”
“他一定有他的好去处。霍家人不恩将仇报。”
花儿不再讲话,而是帮他一起捧雪。她知晓他又要化雪给她净手,她已然如此狼狈,他还要担忧她的身体,怕受寒往后遭罪。
“你的脸还疼吗?”花儿问他。
“不疼了。”他也学她将脸凑到她面前:“你摸摸看。”
“摸什么?”
“那道疤上结痂了,比你的脸皮还要硬些。”
花儿被他逗笑了:“这也要比!”但还是伸出手去触了下,斑驳的伤疤,破痂的地方刮的人指尖疼,果然比她的脸皮硬。
“还疼么?”
“不疼了。”
“好好的一张脸。”
“没事。”
花儿收回手,躺倒在草垛上,将双手塞到脑后,翘起二郎腿,这样歇脚很解乏。霍言山看她着实讨厌不起来,甚至喜欢她的讨喜模样,就夸她:“你可知道,你真像一个女侠。”
“女侠什么样?”
“就你现在这样。”
“可我连功夫都不会,怎么做女侠?”
“你救了我,比女侠还要厉害。”
花儿咯咯笑了:“巧合罢了!不足挂齿!休要再提!”
“请女侠与小生一起去打只山鸡罢!该吃些肉了!”
“成。”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月光森林之中,霍言山玩性大起,不时跺脚惊起飞鸟,吓得花儿抱头鼠窜。而他笑得不能自已。他像是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了似的,此时此刻只想快活。他们在林子里穿梭,碰到山鸡,霍言山故意失手,而后再撒腿去追。不知跑了闹了多久,二人肚子咕咕叫了,霍言山方打了一只鸡。
拎着鸡向回走,直接架在火上烤。他说起儿时进京随皇上去狩猎,太子皇子们都不如他有准头,他拔了头筹后被父亲破口大骂。再后来就一直失准头,太子皇子高兴,他就不会挨骂。
“拔头筹还要挨骂?”
“要的。要让他们开心,哪怕我们是姑苏霍家,到了京城亦不过尔尔。要看人脸色,要夹着尾巴做人。”霍言山的脸上覆了一层说不清是愤怒还是什么的情绪:“那太子阴晴不定,在围场里一个小宫人不小心打个喷嚏,他将人鼻子割掉了。还有,他打小体弱,皇后不知哪里听来的,说童年童女的骨头入汤壮骨启智,于是他们就把刚进宫的十一岁的宫女胳膊剁掉,我亲眼见的。”
花儿打了个冷颤。
霍言山把衣裳脱下来给她披上:“你是不是吓到了?或是你们在燕琢城也有所耳闻?皇上近年来恶疾缠身,太子暴戾,这天下不是那个太平的天下了!”
他说这些花儿不懂,只觉得可怕,那可怜的宫人的鼻子和那宫女的胳膊,好像那些人都不是人,是他们养的木偶一般。她极能体谅,她打小会看眼色就是因着去老爷们家里当差,一不当心就挨打。她后来已十分机灵了,还被白栖岭捆过几次。她对这些老爷们又怕又厌,可若不在他们手下讨生活,就要活活饿死。
“那你还要帮他们找兵器?还为了他们差点死掉?毁了自己半张脸?还要冒险把这些东西运到滇西去?你傻呀!你…”
“不一样!”
“哪不一样?”
“立场不一样。”霍言山抓住花儿衣袖,郑重看着她:“花儿,今日是我这一年来最开心的一天了。适才在林间跑的时候让我想起我也不过二十又一岁,常人有的那些我也该有。我真的感激你。”
“这话说的。只要你想,你就能有。”花儿拍胸脯:“别的咱不会,给官老爷逗闷子咱最会了!”
霍言山笑了,将山鸡翻了个面,而后说道:“花儿,你随我去江南吧?我给你寻一个临水的院子,你推开窗就能看到船听到渔歌,那河面上雾气腾腾,不比这条江差。一年到头有吃不完的鱼,还有你没吃过的虾。我让你有穿不完的丝绸,带不完的首饰…”
“霍公子,我问你一句啊…”花儿打断霍言山:“你这是要养通房啊还是怎么着,我听着怎么不太对呢?”
霍言山想了想:“霍家媳妇不好当…”
“你可真是扯远了,你要我做你的通房、妾,或是你的夫人,只消你自己决定就是了?你不需要问我吗?问我愿不愿?”
“对不住花儿,我只想报恩,是想让你衣食无忧。”
“你要这么报恩,快别报了。养鸟呢?你来逗我,我给你叫一声,你赏我条虫吃…”花儿努起嘴学霍言山:“还穿不完的绫罗绸缎戴不完的金银珠宝..给谁看?推开窗给你们姑苏河里的鱼看吗?”
花儿这嘴皮子真的厉害,把霍言山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想反驳又不知从何开口。他竟觉得花儿说得对,如此那般,的确是对人不敬不爱。报恩的手段不止那一种。更遑论他迄今为止拉着她,都不是为报恩。
花儿见他沉默不语,就捅捅他:“糊了。”
霍言山忙把鸡拿下,最后撒了一点盐巴,最先扯下鸡腿给她。花儿鲜少吃这样的大肉,咬一大口,好香。霍言山不饿着她不冷着她,也算好人了。
夜里不敢入睡,霍言山爬上树放哨。花儿在火堆边睡得香,她是一点心事没有了,反正该来的总会来。
同一轮明月之下,白栖岭则无法入睡。獬鹰递他的那封信简直要了他命。他们借故叶华裳有事丢下花儿,给霍言山下手的机会,却不料叶华裳真的出了事。
大事。
白栖岭眉头紧锁,坐在那毫无动静。獬鹰不敢吵他,一直站在窗外。哼将来过一回,獬鹰问他:“没有。”
哼将摇头:“没有。”
“可看仔细了?”
“看仔细了。”
“二爷怕是赌输了。明日咱们自己进山找吧。”獬鹰叹了口气,觉得此事无解了。
“二爷,你说花儿会给咱们留记号吗?”獬鹰道:“两日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
“会的。”白栖岭道。
“为何?”
“因为阿虺在这里,她自会取舍。”
白栖岭相信花儿不是傻子,她会想清楚,为何白府要阿虺做他的车夫。白栖岭并非君子,他知晓霍言山一定会来找花儿,企图从花儿口中探得什么。他在码头上、在燕琢城如此大张旗鼓地宣称花儿是他的人,就是宣称给霍言山看。
这如一场博弈,双方共执一颗棋子。。
霍言山从京城起几次三番诱他进圈套,意图结果他,这一次他怕是要来个瓮中捉鳖。但霍言山对花儿到底如何想,白栖岭不清楚。
霍言山怕花儿留记号,又怕她不留记号。他带着她在山里转了几日,那双眼始终在盯着她,看她是否可靠。他想带这个救命恩人走,但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为报恩还是为着别的什么。几日之后他见她毫无动静,决定走下一步棋。或许下一步顺利,他能带她走。
他是这样想的,是以带花儿真正去那条路之时,他有说不出的快活。他想他打出生起就身处名利场,几乎从未有过知心的朋友。花儿是他唯一一个敢于交心的人,他与她讲了那么多他从前不敢对任何人讲的话,尽管如此,他还是有所保留,并不敢告知她全貌。
花儿并不问,亦不说,她区区小人物,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能在这几日偶得半颗真心,她觉得很好。但她打小见惯那些脸色,知晓别人在利用他人之时讲半句留半句,所谓真心不过是一时兴起,真到了那个环节,还是杀剐由人。
他们朝着半山腰走,越向上越冷,那积雪上窄窄的车辙被风吹走了,他们的马走过,又留下新的痕迹。第三日的时候,在半山腰的一片林子里,花儿见到了一片空地。空地上有许多穿着甲衣之人在处理什么东西,他们身边有很多木箱。
待仔细看,那银白月光照着的地面,是一层红色的冰,分明是人血。沉默的人面无表情拾起地上断掉的胳膊放进带轱辘的木桶里,最终将满满一桶残骸推到旁边的树林里,扔到挖好的坑里埋掉。
这里曾发生一场恶斗。
花儿手脚冰凉,抱住手边的树,头靠在上面,一时之间不知西东。
“别怕,花儿,不过是抢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这东西也不属于他们。倘若他说白栖岭私造兵器是真,那箱子里的东西应当属于白栖岭,被他们杀了的人是偷,他们是抢。
花儿一口气卡在嗓子里出不来,过了半晌,剧烈咳嗽几声,而后弯身吐了。不知过多久,她终于缓过神来。看着霍言山,小心翼翼问他:“你们现在要去滇西吗?”
“对。”
“即刻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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