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震惊中, 十几道目光的注视下,孔胜德缓缓开口:“谁告诉你的?”
孔国华被孔胜德的眼神看得双腿发软,可是酒意支撑着他, 想起自己手里的鉴定报告, 再看看周围这一圈人, 心中的底气越发的足, 于是他再度拔高了声音道:“谁告诉我的,这重要吗,最重要的是他不是孔家的种,不是孔家的人, 重要的是,我说的全是真的!!”
孔国华越说越激动, 说到最后, 干脆终于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面掏出了那张检查单, “啪”的一声,用足了力气, 把那薄薄的一张纸拍得震天的响。
他身旁的人也终于反应过来了, 这人离孔国华最近, 也是刚才劝架那个,同样也是对孔麒进公司做事不满的人。
他迟疑了一下, 伸出手去,捡起了桌子上那张薄薄的纸, 展开, 瞪大了双眼。
“这……”
他是这样的反应, 旁边的人免不了好奇,全都凑过去看。
这下子,更乱了。
孔胜德瞥了一眼凑在一块震惊的人, 转头去看自己的大儿子,问他:“是你干的吧?”
孔伟堂放下筷子,佯装讶异:“爸,您说什么呢?”
孔胜德冷哼了一声,道,“你这两天一趟一趟的往这里跑,你真当我是瞎的么?”
孔胜德虽已年过七十,但那双眼睛却愈发锋利如刀,孔伟堂始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坐在那里看戏,现在被孔胜德那双仿佛一洞悉一切的眼神盯着,没由来就开始心慌。
但没凭没据的,他不可能就这么承认了,孔伟堂笑笑:“爸,我就是过来关心关心您的身体。”
孔胜德眼底划过失望,随即转头,拎起椅子边的拐杖,“砰”的一声,狠狠砸在桌边,实木桌子都被砸得一声震动,摆得最近的杯碗全都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这样的动静终于把那些闹闹哄哄的人都给吓傻了,也全都安静了。
孔伟堂一直仔细注意着父亲的反应,见他直到现在都不露一丝惊讶,再回想往日老爷子对孔麒的在意程度,电光火石之间,脑子里略过一个可怕的想法,却又转瞬即逝。
不会的……
老爷子怎么可能是故意的……
孔老爷子扫视那些停手的人,又转向孔伟堂,言辞带着一股叫人心慌的平静,这样的平静,让孔伟堂宁愿老爷子直接对他发火,就像是对待做错事的孔延一样,直接责骂他。
但是他父亲没有,他父亲跟他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实话,这出闹剧,是不是你安排的。”
孔国华全然没了刚才的气焰,手中那张单子情不自禁被他抓皱了,上面甚至染上了汗渍——他的手心已经出汗了。
老爷子敲那一下,就像是直接敲在了他的头上一样,让他脑子里的酒意清醒了大半,一个激灵,不敢再闹了。
可是……
孔国华忍不住去看孔胜德,又去看孔伟堂。
这跟说好的根本不一样啊……
老爷子怎么一点也不惊讶呢,既没发火,也没生气。
就好像……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一样……
孔国华觉得自己的腿更软了,他一只胳膊撑在椅背上,觉得自己没清醒几分钟就又开始头晕了。
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什么?早就知道孔麒不是孔家的种,还是早就知道他们今天会在这里闹?
他忍不住的想,老爷子离开那个位置太久了,整日陪自己小孙子待在国外喝茶养鸟,他们就全都当他真是个老人家了,可是孔胜德……
他从来都不是那种稀里糊涂过着养老日子的老人家。
孔伟堂被孔胜德的眼神看得愈发心虚,他觉得老爷子多半也知道了,这个时候再狡辩未免可笑,他一开始只认为,事情暴露之后,所有焦点将全都转移到孔麒身上,至于谁发现的、谁指出的,这重要吗,重要的是孔麒他不是孔家人啊。
孔伟堂真的茫然了。
这一点都不对劲儿啊。
他甚至茫然的直接问出了自己的疑问:“是谁安排的,很重要吗?”
他指了指孔麒,“那个孩子,他不是小弟的儿子啊,咱们孔家白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不是您的亲孙子,您现在……”
是啊,这样说出口,孔伟堂的眼睛再次找到了焦点,底气一下子就足了起来,他抬高了声音,觉得自己也没那么惶恐了,“这重要吗,难道您打算护着一个外人吗!”
孔老爷子伸出手去,“啪”的一声,狠狠上扇了孔伟堂的脸上,动作牵扯太大,他整个人都晃了一下,孔麒立马伸手去扶他。
孔麒虽一言未发,但是眼底心底的震惊却一点都比孔伟堂或者在座任何人少。
可联系到他们祖孙回国之后的种种反常,孔麒却又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所以,爷爷也早就知道了么?
孔老爷子指着自己养了几十年、教了几十年的大儿子,终于动了火,他道:“外人?我养了那么些年的孩子,在你眼里就是个外人。”
“行,你觉得他是外人,我不勉强你,我也左右不了你的想法,但我今日若不知道这件事,你在我生日这天把它捅出来,你安的是什么心?你是不是想把我气进医院,最好当场气死,然后这公司上上下下,就全都归你管了,你就满意了,是不是?
“就算这件事并非出自你手,孔国华那些王八蛋刚才瞎嚷嚷的时候,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孙子,和收留了一个多月的小姑娘,都知道转过头来看看我,看看我有没有事,有没有被你们气死。”
“你倒好,你屁股坐得倒是稳当,还知道伸手拿酒杯呢,是不是想看戏啊,是不是怕堵不住你那张破嘴,你就要笑出声来了??”
“是不是想看我的笑话!!”
老爷子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简直可以说是在怒吼了。
所有人都不敢吱声,连孔昕都被父亲这突然爆发的模样给吓到了,孔昕的脑子也挺乱的,她也意识到,父亲恐怕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她心惊胆战的看着自己父亲,扯了扯自己闺女,让她去找管家,把成医生给叫过来。
孔伟堂被孔胜德这一通话说得脸和脖子根都通红通红的,他反驳:“我不是。”
“你不是,”孔老爷子喘着粗气,孔麒不想让他说了,把他往后面拉,但是老爷子不肯,孔麒只能一下一下帮他顺气。
乔薇薇也沉默了,看样子,爷爷好像真的知道。
那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林梓月完全就是傻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
老爷子说:“你不是,你觉得你无辜吗,这些年,你都掉钱眼儿里了吧,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我自认不曾苛待你,我孔胜德对不起谁,我都对得起你。”
“孔二不要家里的钱,毕业之后就没再花过家里一分钱,这些年只有往家里拿东西的,从没伸手要过钱。”
“你小弟走得早,走之前还知道拿自己比赛得来的奖金给我买茶叶。”
“那么大的公司,我全都交给你一个人打理,都这样了……就这样,你都容不下一个孩子么?”
孔伟堂咬紧牙关,眼中像是萃了毒一样,恨恨的剜了孔麒一眼,粗声粗气的道:“可他根本不是孔家人!”
老爷子闭了闭眼,身形一晃,终于露出些许疲态。
孔昕听不下去了,她转头看着自己的便宜大哥,开口就凉飕飕的,“哟,孔伟堂,你真当这公司是你家皇宫呢,你当那栋楼上有个皇位要继承是怎么着,孔家人长孔家人短的,把咱爸气成这样,我看你也不是孔家人,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你……”
孔伟堂被孔昕气得险些呕血,他转头看她,可是孔昕早就被邓羽初给护在了后面,邓羽初掰了掰自己的腕子,中指上面带着铆钉的戒指闪着冰冷的寒光。
孔伟堂看看孔昕,又看看那几个偃旗息鼓屁都放不出人,只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一般,屈辱之感从卷挟着寒气从脚底慢慢爬上他的脑子,他再次看向孔麒,望着那张依旧淡漠的脸,只觉无比可恨,伸手就朝他抓过去。
“都是你,你这个冒牌货!”
“你来孔家到底有什么目的!!”
见孔伟堂要动手,还是冲着老爷子方向,那些与孔胜德一派,始终在观察情况的人急了,动手可不行啊,老爷子真有个好歹,损失的可是他们!
一群人急哄哄的伸手去拦,现场乱成一团,找来成医生的管家也伸手去拦人,乔薇薇想上去帮忙,却被林梓月给拉住了。
争执中,酒瓶碗盘到底碎裂,不知是谁一声怒吼:“都让开,老爷子不行了!”
这话一出,周围人全都噤了声,成杰姗姗来迟,扶着病人,将这些人指着鼻子一通大骂——
“多硬朗的老头那也是个老头,你们还打群架,看把你们能耐的,都给我滚开!真把人气出个好歹来,我看你们怎么偿命!”
孔伟堂被那些人流着冷汗给拉走了,走的时候灰溜溜的,完全没了一开始进门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剩下的残局由孔昕和邓羽初带着家中的帮厨和保姆一起料理。
老管家陪在家主身侧,成杰给老爷子检查身体。
一上了楼,刚才还蹬腿闭眼的老爷子竟又睁开了双眼,把成杰都给吓了一跳。
成杰给他检查了身体,又看着他吃了药,这才离开。
乔薇薇和老管家也被请出门,房中只留下祖孙两个。
孔麒想让他睡觉,但是孔爷爷却拉着他的手说:“我没事,我刚才是装的,我就是懒得看见他们……”
孔麒还是有些不放心。
除了不放心,还有忐忑。
从前他们祖孙各怀心事,谁也没有主动去捅破那层窗户纸,现在这样闹了一通,孔麒的心依然揪着,不知这乱麻一团究竟该从何说起。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主动发问: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时的孔胜德终于露出了颓败和伤感的表情,除了这些,他的眼神里还多了些小心翼翼的浑浊泪水。
孔胜德说:“你还想瞒我么,我能不知道你去医院?你这孩子……”
孔胜德说,他知道孔麒悄悄去看心理医生的事情,还是偶然一次在他房间里面看见单据才知道的,后来他就上了心。
一开始,他以为是孩子弹琴比赛的压力太大,把自己给憋处了毛病,他又不会说话,万一真找不出纾解的办法,给憋出个好歹来就不好了。
他知道,有些艺术家是相当疯狂的,他们很有可能深陷自己的苦闷情绪之中无法自拔,把自己、把别人,全都拉去地狱。
他太害怕了,因为他的小儿子就是那样没的。
被誉为“神话之手”的天才钢琴家孔燕堂,他有个纠缠了十年的宿敌,那是另一位天才,天才与天才做不成朋友就是敌人,他们在每一场比赛里都针锋相对,这种针对从钢琴慢慢蔓延到生活之中。
艾伦是个病态且偏执的钢琴家,他的身世很可怜,父亲是个虐待狂,这样的父亲是他扭曲性格的直接根源,当孔胜德得知他的身世时,也曾有过叹息。
但那时的他可没想到这个人会要了自己儿子的命。
他在最具权威的世界比赛中输给了孔燕堂,在赛场发疯的砸烂了自己第二名的奖杯和那架钢琴。他被警察带走又释放,回到家的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再也不肯露面。
孔燕堂赢得冠军之后,又谈起了恋爱,整日与父亲吵架,要娶一个不会说话的女人。
这女人是先天性的残疾,治不了,老爷子那时候拧不过弯儿来,坚决反对,他年轻时候脾气比现在倔,可他的小儿子一向是家中脾气最好的那个,他原本以为,这次他也会退让。
结果他却想岔了,他那个一向好说话的小儿子,这次竟带着那个女人私奔了!
老爷子更生气了,狠狠的在外面放话,让他们永远都别回来。
狠话放出去了,但是身为一个父亲,哪能真狠得下心呢,不出三天他就后悔了,担心那两个人在外面没钱花、没饭吃,但是他拉不下那个脸。
他叫孔伟堂和孔昕找弟弟,结果孔燕堂倒是能耐得很,闹了这么一通之后,藏得无影无踪,谁也找不着。
只能说孔家人是最了解孔家人的,孔燕堂铁了心的要藏,谁也找不着他。
老爷子从一开始的怄气到担忧,干脆不摆谱了,只想把人给找回来。
可这一找就是三年,整整三年,孔家都没找到这对藏起来的小夫妻。
老爷子开始后悔,后悔得晚上睡不着觉,他们找了三年,终于找到了两个人的消息,他们两个结婚了,还生了一个小孩。
孔家派人接他们回去,可是他那个儿媳妇还有些担心,他们就一直这么耗着,又干耗了两年,老爷子想他们想得厉害,决定亲自过去一趟,大不了就拉下老脸给儿媳妇道个歉,再怎么都是一家人,都是要在一起的。
资料显示,他的小孙子也是先天的哑巴,治不了。
可孔胜德已经不在意这些了,他只想见见那一家三口。
在孔昕的牵桥搭线之下,孔胜德终于再次跟自己的小儿子说上了话,父子两个人在电话中泣不成声,互相倾诉了亲人之间的思念,又约定好了见面的时间。
可天不遂人愿,那消失了很久的艾伦早已成了一个意识模糊疯疯癫癫的乞丐。
孔燕堂带妻儿离开前夕,他在小区的不远处发现了昔日宿敌,见他可怜,便起了恻隐之心,可谁知上了楼,吃了饭,暖了身体,这个疯疯癫癫的中年人便认出,这是最后赢了他的对手。
艾伦心中恶念陡起,脑中混乱不堪,想起自己惨败后的种种,在孔家放了一把大火,把这一家人全都烧死在了里面。
孔胜德听闻这个噩耗的时候直接晕倒,被送进了医院,醒来的时候在病床上老泪纵横,拼命想从病房爬出去,去找自己的儿子、儿媳还有小孙子。
可人都烧没了,要上哪找呀?
孔胜德被打了镇定针,醒来的时候把那个疯疯癫癫的人送去了警局,可他是个精神病,精神病没能得到应有的惩罚,被送去了精神病院。
艾伦终也没在精神病院过上好日子,他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最后在一个落雪的清晨,趁看护的人不备,用自己藏起来的刀片自杀了。
大火后的现场只有两具被烧焦的尸体,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的儿媳,他们始终都没找到小孔麒,老爷子心底存着一丝希望,始终都相信他没死。
艾伦自杀之前,他每周都要去见这个疯子,面对自己的仇人,一遍一遍质问他,自己的小孙子在哪里。
艾伦起先病入膏肓,疯疯癫癫的,整日又哭又笑,无论如何都不开口,可死前却留下遗言,称自己在大火烧垮房屋的时候又清醒了过来,把那个昏迷不醒的小孩抱出去,扔在了路边。
老爷子拿这个消息当作救命稻草,他心中始终吊着的念想终于被证实了。
可他也没有多高兴,当年没找到烧过的小孩尸体,他老早就把附近都给搜了一遍,什么都没找到。
事情过去这么久,还能上哪找啊?
别人都劝他放弃,孔昕都有点看不下去,可他坚决不,他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若当初他不争那一口气,把自己的孩子给气走,就不会有现在的事情。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他终于有了孔麒的消息。
孔麒那是都该有11岁了,也不知后来遭遇了什么,最后竟沦落到了一个很偏远的孤儿院。
那地方又偏又落后,孔胜德刚得了消息,都等不及助手再给他弄来孩子的详细资料,他就要安排飞机,自己亲自过去。
结果他还是晚了一步,就晚了那一下。
那一天,他们的车子还没靠近,就远远看见荒郊的方向升起滚滚浓烟。
老爷子握着孔麒的手,泣不成声,躺在那里,嗓音都嘶哑了,也不知是说了太多的话,还是因为提及伤心的事情,太过痛心。
他失了所有威严,哭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孔麒相当不忍,紧紧回握着他的手,希望能给他一点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