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鸟上, 沾着的血液,逐渐干涸。
阴雪青的眸底,却波涌难平。
她从未想过, 解决自己手作傀儡失控的办法,就在身边,甚至, 就在逐水身上,逐水的血液,能让失控的傀儡停下。
傀伴一生不会认二主,追风,逐水和揽月,都是她的人。
所以, 她想对逐水做什么,没人会置喙。
但她犹豫了。
五年来,她用心教导这三人, 自己性情再冷清,也在一日日的相处中,对他们产生一点点依恋。
如家人,如同伴。
须臾,阴雪青勒断傀鸟的傀线, 毁掉傀鸟。
...
若俯瞰浩瀚山, 则会发觉, 阴家宅邸的建设,谨遵五行八卦。
所有阴家后辈, 住在阴阳交汇之处,建筑呈长线,鳞次栉比, 唯阴雪青与阴琅,因得傀儡术最高传承,得以住在阴阳鱼中的“阳中有阴”。
这个点,是浩瀚的深山,远离阴家其他住宅,往常,只住着父女俩,其余阴家人不得干涉。
这也是阴雪青为多接触人,不能找阴家人,而找傀伴的缘故。
七月一日,是阴家一年一度的祭祖日伊始。
阴家祭祖台,在“阴中有阳”。
今日是六月二十九,为准备明日祭祖,阴琅下山了。
山上蝉鸣一声扯得比一声长,半空中,一个少年踩着屋檐落下,停在廊下。
他身上背着一个竹编篓子,摘下篓子,少年扭扭肩膀。
只看他身长九尺,一身白色右衽襦衣,束着铁扣子护腕,浓眉俊目,面若刀削,英气逼人,正是时年十五岁的追风。
四周闷闷的,追风忌热,方才跑了一路,还不觉得,一停下来,汗珠就顺着他额角噼里啪啦地掉。
他随手抹一把汗,打开竹篓子,露出竹篓子用冰包裹的紫葡萄。
葡萄是他刚从山下领来的,用冰水湃过,冒着丝丝凉意,这么一口咬下去,舒爽到人找不着北。
追风却只咽咽喉咙。
最好的东西,当先给主子。
只是,他还没动,就听拐角传来揽月的惊呼:“呀,二哥的手受伤了!”
追风作为大哥,很是照顾两个弟弟,听闻逐水受伤,追风走过去。
宅子是四面有檐廊,只看揽月和逐水坐在另一边廊下,逐水的手掌还在滴答滴血。
揽月嚷嚷:“怎么回事,傀线割的么?”
逐水温和一笑:“不碍事。”
追风道:“怎么不碍事,手要操纵傀儡的,要快点包扎才好。”
追风问揽月:“药箱呢?”
学傀术总难免受伤,他们屋子里的药很多,还是逐水心细,整合了个药箱,用起来方便多了。
揽月“啪嗒啪嗒”跑进屋里拿东西。
追风观察逐水的伤口。
他慢慢皱起眉头,看着逐水,欲言又止。
揽月没看出来,但追风可以肯定,这伤口显然是被利器割伤,不是傀线这么简单。
老爷早起就下山了,山上就他们三人,还有主子,揽月分明不知情,显然这伤,和主子有关。
只是,逐水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意,没有再说什么。
追风叹口气,这几年,他就没看透二弟,二弟也很少和他以及揽月分享心事。
不过,他自小性子如此,只是以前穷苦,他也不会去猜二弟在想什么,如今不便追问,只说:“日后还是要小心,手很重要。”
逐水:“好。”
药箱里的金疮药,还剩一点点。
追风给逐水擦掉血渍,露出狰狞的伤口,他小心翼翼给他缠绕好白色绸带,道:“记得别碰水。”
逐水:“谢谢大哥。”
追风:“嗨,跟我说什么谢谢。”
逐水:“三弟不知道去哪了”
被逐水提醒,追风才突然发现,揽月和他带回来的葡萄,不见了。
...
秦朝时期没有葡萄,这种水果要到汉代才进入中原。
百年前,阴家外出的子弟,带回葡萄种子,在浩瀚山种了一片,但天时到底不合适,即使阴家辅佐傀术,产量一直不高。
因此,只有如阴雪青,才能每年吃上上好的葡萄。
一大串葡萄之中,揽月观察一会儿,摘下形状最饱满圆润的那一串,放在高脚云纹瓷盘之中。
这还不够,他拧掉一两颗多余的葡萄,丢进竹编篓子中,叫那串葡萄倚在盘中,看起来,更为漂亮。
他深呼吸几次,捧着葡萄,敲门。
里头传来女子的声音:“进来。”
揽月推门而入。
屋内四角,放着冰盆,几只小小的木傀儡,拿着扇子,在冰盆处无声扇动,让凉气流溢四周。
正中央,一道倩影坐在地上,面上放着一张檀香木莲花纹矮案。
她将乌发束在肩侧,露出弧线优美的脖颈,一双凤眼低垂盯着桌子,面庞恬静而美艳,她在写字,袖子下滑,皓腕如雪,加之衣衫轻薄贴身,贴着她身前山峦起伏,娇媚动人。
揽月低头,挪开视线。
阴雪青落下篆文最后一笔,道:“怎么了?”
揽月上前几步,单膝跪下:“给主子送葡萄。”
阴雪青正好也口渴,她摘下一颗葡萄,示意揽月:“坐吧。”
揽月把葡萄放在案上,跪坐在阴雪青身边,他见她写的文字,有些陌生,道:“这个字,似乎很复杂。”
阴雪青:“嗯,同外面的字不一样。”
秦朝至今,文字多变,越发简练,阴家随了外头,日常书面都是外头的文字,图个方便,但正式的场合,得用篆文。
她写的这些,是明日祭祖用的。
揽月小声:“真漂亮。”
阴雪青自幼写篆文,她手很稳,篆文繁复,一页下来,很像描摹的花纹。
揽月十四岁,他是三人之中,生得最讨喜的,一双眼睛如黑珍珠般明亮,五官精致,笑起来时,唇畔还有一个不深不浅的梨涡。
他呆呆地盯着叶雪青的字,目中的好奇,宛若初生的狗狗。
很可爱。
阴雪青心中郁结微散,道:“要写写看么?”
揽月回过神,小声说:“我不会。”
阴雪青侧身,将比塞到他手中:“试试。”
她手指掠过揽月的指腹,小少年面容微红,拿着笔,照着阴雪青的笔画,在另一张纸上,“画”出一个字。
阴雪青:“错了。”
她一只手绕到他身侧,半圈住他,五指也笼在他的手指之上。
相当亲昵。
秦朝时期,对女子贞洁要求并不严格,大唐更是出过女皇,世道对女子束缚少,阴家更是如此,只要傀术精湛,女子也可以纳男君。
而女子的傀伴,大部分时候,会成为男君。
阴琅便从未约束过三个傀伴与阴雪青的相处,加上阴雪青冷情,更不在乎所谓礼节,因此,这般动作,无甚越界可言。
即使如此,她不常与追风三人这般,偶有靠近,也是事出有因。
譬如,她现在在教他写篆文。
揽月却心猿意马,眼前的篆文,全成一团团模糊的东西,他轻嗅着主子身上的淡雅香气,只觉这凉丝丝的屋子,都叫人燥热起来。
下一刻,写完一个篆文,阴雪青后退一步,道:“再试试。”
揽月这才回过神,他看着二人合力写的字,面红耳赤,束手无策。
除了羞,还有愧,他根本就没留意字怎么写。
阴雪青疑惑地看着他。
揽月咬着嘴唇:“我、我……”
阴雪青道:“无妨,学不会也没关系。”
他又不用写祭文。
阴雪青想着,捻起一颗葡萄,送到唇边,揽月悄悄望她一眼,双眼湿漉漉的。
她的傀伴,有时候总滞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