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渐暖, 春意盎然。
十多年前的兆奉陈案被雷厉风行地旧事重翻。当初为着朝堂宁定含冤而亡的贺阁老,也终于得以昭雪,享配太庙。
自上元之后,坊间巷尾便到处都是谈论这些事情的声音言语。
贺家陨了几十口人命, 为昔日那个不受先帝器重, 不为朝臣尊崇,不得庶母疼爱的皇长子, 生生种下一颗狠厉又果决的帝王心。
若说是当初的贺阁老用十几年的含冤受屈送如今的崇仁帝登上皇位, 那绝不为过。
而似周悯同和五皇子这般倒行逆施犯上作乱之辈,自然也落得身败名裂, 受尽唾弃。
反倒是从前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英国公世子陆怀熠, 摇身一变,成了掌锦衣卫重翻陈案, 领边军御前救驾的能人。
如今尘归尘, 土归土。
一切恩怨也终究随着春风被越吹越远。
徐徐暖风很快拂遍京城, 吹得顺天府城的桃花,榆叶梅都窸窸窣窣地绽放开来。
人群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转化得飞快, 不多久功夫,便又生出新的话题。
英国公府与谢家好事将近,一家是皇亲国戚, 一家是朝堂新贵,又有崇仁帝下旨赐婚, 这顺天府指定又要有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热闹。
众人或是艳羡, 或是好奇, 都在伸着脖子等着瞧这桩御赐的亲事会有何等场面。
眼看着英国公纳征送聘,择婚请期,迎亲的日子也随着府城中的暖意逐步而来。
这日天还未亮, 芫娘便被人从卧榻上拉扯起来。
她先是换上新衣新鞋,而后才是开脸化妆,芫娘坐在圈椅上一动也不敢动,只等着匠婆将细绳套在额角缓缓拖动。
“小姐不必怕,老婆子给姑娘小姐们绞面绞了几十年了,绞得又快又干净,不疼的。”
芫娘轻轻点下头,这才将眼睛撩开一条缝。只见得额头已然被绞得光洁白皙,眉毛也被修成了两弯柳叶细眉。
待到开完脸,下人们方忙不迭围将上前,有条不紊地替芫娘敷粉描眉。
淡淡的胭脂被化开涂在芫娘两颊,点翠珍珠的面花儿也被贴在芫娘眉心和眼角。最后下人们又用口脂替芫娘描了唇瓣,为芫娘挂了一副八宝梅花耳坠,新婚的妆容方算是大功告成。
一边的下人们为芫娘打理妆容,另一头的下人们也没闲着。
大家早早便替芫娘梳了三绺的发髻,又绑好燕尾,将珠花翠云的翟冠稳稳戴在芫娘的头顶上。
屋子里忙得团团转,外头的天色很快便露了朝霞晨光,可芫娘这边还不能算是完事。
“劳烦小姐起起身子。”
言罢,大家又熟稔地为芫娘套上赤红的妆花蟒袍,戴好霞帔和芙蓉春锦的玉闹妆,这才算是真正成了打扮好的新娘子。
饶是折腾了两个多时辰,如今衣衫厚重,头顶的翟冠更是份量不轻,可芫娘却一点也不觉得累。
想到一年前在香海望着陆怀熠时心下的那份可望而不可即,她不由得抿了抿唇。
老天爷给了她最好的礼物。
从今往后,她永远都能和他肩并肩站在一起了。
下人们搬来一面大铜镜:“小姐瞧一瞧,可还有哪里不舒适?”
芫娘闻言,便回过眼冲着铜镜打量过去。
俗话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如今镜子中的人戴翟冠穿霞帔,眉心一点珍珠花,柳叶轻眉杏仁眼,鼻若悬胆唇似桃瓣,俨然是个标志的美人。
芫娘眨眨眼,不禁怔住了。
她对着镜中的身影站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抬了抬手,又揽了揽霞帔,才确信这镜中漂亮的女儿家不是旁人,果真就是她自己。
芫娘又是惊又是喜,一时不禁看得有些呆住了,好半天才望着铜镜中进屋来的谢知行与谢夫人回过神。
她这才有些羞怯地低下头,转过身轻唤道:“爹爹,娘亲。”
谢知行望着芫娘,忍不住连连点头:“好啊,好……”
“我家囡囡端庄大方,跟你娘亲当年嫁于我时,果真是一模一样。”
谢夫人忍了忍眼角的泪意,忙不迭压低声音与芫娘说了几句悄悄话。
眼见芫娘听得笑起来,她才轻轻牵住芫娘的手:“我们囡囡大了,今日就要嫁到英国公府,娘亲替囡囡高兴。”
她说着又将一个首饰匣子拿给芫娘:“你爹爹一早便把囡囡的嫁妆都操持好了,这些是娘亲当初的嫁妆,今日你手中抱着这多宝匣,日后就会多宝多福。”
“还有一套金妆奁,是孙师父添给你的嫁妆。”
“师父也来了?那今天肯定热闹。”芫娘神色一喜,这才捧着首饰匣打开,见得里头既有银臂钏,又有虫草簪,一对玛瑙镯,一对玉掩鬓,还有一串东珠项链,一串绿松石珠串。
东西虽不能说是价值连城,可却也都是精雕细琢的产物,搁到如今也保存得崭新崭新。
芫娘抱住首饰匣,轻轻勾住谢夫人的手指:“娘亲别难过,如今不同以往了,不管是娘亲想我还是我想娘亲,只要想见便能见到,这多好呀?”
“我定然会常回来看娘亲的。”
谢夫人笑着点点头:“好,我们家囡囡本就是天底下最乖巧的孩子。”
谢知行抱了抱妻女:“好了,望凝还守在外面,迎亲的队伍过一阵子该来了。”
“让囡囡坐下等吧。”
谢夫人点点头,这才依依不舍地拉芫娘坐在床边,拿下人们准备好的大红方巾盖在芫娘头顶。
芫娘方坐下身,便听得外头响起了热热闹闹的鞭炮声。
英国公府来迎亲的人已经到了。
陆怀熠穿着蟒袍身披红绸,方领着迎亲的队伍到了谢府门前,便一个翻身利落下马。
众人簇拥着陆怀熠从谢家大门口进去,便见谢家下人们拦在门口,闹嚷嚷地围了一院子。
谢府的下人们各个嘴中都说着恭贺新禧的话,可却堵得英国公府来迎亲的人寸步难行。
要接亲不是件容易事。
东西早已经准备得齐齐全全,英国公府的人也不急。
只见换了红衣裳的陆巡拿出一个匣子,随即便抓起一把明晃晃的银锞子往周遭撒过去。
不管是诚心来堵门的,还是凑热闹的,见着实打实的赏子被撒上天,纷纷哄抢着去接,立时就替陆怀熠腾让出一条路来。
陆怀熠自也不遑多让,瞅准了机会,抬脚便往芫娘的院子走。
谁料方才那不足为患的才仅仅是第一关,才走没两步,他便又见谢安朔守在芫娘院子门前。
谢安朔不言,只慢条斯理勾起唇角,脸上挂着一丝冷笑。
“陆世子猜猜,我会让你进门么?”
至于侧门,一早被老孙和红芍她们挂了十把锁困死了。
大家调笑的声音不绝于耳:“怎么?六爷都来娶芫娘,还不敢走正门么?”
陆巡赶紧又抓一把银票奉上,谁料红芍她们拿了钱,却笑嘻嘻跑开:“六爷芫娘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大家只拿了红封,并不行方便。
陆怀熠看着门上空留下的那十多把锁,不禁嘴角一抽笑出声来。
他无奈又跟陆巡回到正门前,便见谢安朔叫人换来根比大腿还粗的门栓,径直横在门后。
谢安朔眼角堆起为难人的弧度:“陆世子不是一向很得意么?那今日不妨过了我这一关。”
“丑话说在前头,我若是给你开了门,我就不姓谢。”
陆怀熠闻言,眼角一跳。
谢安朔这回算是逮着公报私仇的机会了,身为兄长,堵门是理所应当。可如今是迎娶芫娘的大喜日子,他又不能随随便便让陆巡上去直接给谢安朔揍一顿。
这可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
不让他接到芫娘,那他绝不可能铩羽而归,可眼下谢安朔把守得寸步不让,他又不可能真的同谢安朔翻了脸面,难道还能有法子叫那门栓凭空消失了不成?
陆怀熠皱起眉头,双手抱臂暗自思索起来。
周遭看热闹的人群越凑越多,纷纷也开始朝着英国公府的人起哄:“你们的新郎官到底行不行?”
“再耽搁下去,可就要误了吉时了。”
“你们赶紧想个法子吧。”
陆巡听着此起彼伏的起哄声,不由得蹙起眉头,他连忙伏在陆怀熠耳边问:“世子,如今可怎么办呢?”
“又不能误了吉时,不如我带人去将门撞开……”
陆怀熠嗤笑一声:“不急。”
“他不给咱们开,那咱们就不开了。
陆巡一愣:“不开怎么能行?世子的意思是?”
陆怀熠垂眸片刻,便伏在陆巡耳边交待了几句话。
不出片刻功夫,顾家小姐就被陆巡带了来。
顾家小姐望着陆怀熠,不由得调笑:“怎么?陆世子也有吃瘪接不出新娘子的一天?”
陆怀熠也不恼,只哂笑一声道:“找你帮个忙,完事之后那幅墨玉的牌九送你。”
顾小姐一滞,顿时不敢置信地挑起眉梢:“你说真的?那玩意不是陛下赏的,你宝贝得不得了么?”
“从前问你求那么多回你都不肯割爱,如今怎么随随便便就大方起来了?”
陆怀熠坦然:“反正芫娘也见不惯我玩这些东西,送给你们也无妨。”
“反正老子以后就是别人的人了,自然不能再跟你们这么到处放荡。”
顾小姐:“……”
她真的好想一巴掌把这人嘴抽歪,可是迫于陆怀熠能带他们赢钱还能送他们牌九的淫威,她也只能赔着笑扎了扎袖子。
“说吧,陆小公爷还要吩咐小的干什么?”
“既然咱们跟着你来结亲,那今天就非把芫娘接回去不可。”
陆怀熠勾起唇角,只简单朝顾家小姐和陆巡交待几句,几个人便慎重地点下了头。
同谢安朔守在门前的阿正见英国公府的接亲队伍无动于衷,便点上一柱线香,高声道:“陆世子,吉时可就快到了,想出法子没有?”
陆怀熠却不急不慢:“来得及。”
言罢,他立即转过身,一话不说搭着陆巡的手,一跃勾住院墙,便在众目睽睽下翻身进了院子。
谢安朔和谢府的人具是一怔,属实没有想到陆怀熠能这么明目张胆地翻墙抢人,连忙叫人拦住陆怀熠的步子。
谢府中顿时乱了起来。
“挡住他,快挡住!”
奈何这闺房院落的墙,陆怀熠已经不是第一回趴,实在是熟的不能更熟悉了。
他三步并两冲进芫娘闺房,也不顾满屋子女眷们惊慌失措,一眼便瞄见坐在床上蒙着红盖头的芫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