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娘有些茫然地轻启薄唇, 可话分明已经到了嘴边,却还是很快摇摇头:“可……可你明明是云笈姐姐的哥哥。”
“你已经有妹妹了。”
谢安朔苦笑着垂下眼帘,缓缓在芫娘面前蹲下身,合着唇边的雾气缓缓开口:“云笈不姓谢, 她姓贺, 她是兆奉大案中受冤灭门的贺氏仅存的血脉。”
“贺阁老是爹的恩师, 当年兆奉冤案事发,咱们谢家自然首当其冲受牵连。爹虽自狱中受尽酷刑不露半个字,侥幸留得一命,可贺氏一族覆灭,政敌当权, 谢家难免遭贬, 远迁西南烟瘴地面。”
西南瘴气丛生,又多鼍兽,活人尚且九死一生, 更何况京城到西南山高路远,舟车劳顿。
“那年你才刚刚五岁,又自幼弱症病不离身,爹娘怕你挺不到西南, 只好倾尽家财, 忍受骨肉分离之痛,将你托付在京城的表亲周家。”
“谁料我们识人不清,没看出周悯同人面兽心, 信了他欺瞒我们说你急病惊厥,不治而亡。”
芫娘蹙起眉头,尘封的记忆终于被一点一点重新勾起。
她只记得爹娘不在身边了,她病了很久, 听得有人要带她去永安大街看灯,她便欢欢喜喜出了门——
从前她总想去看灯,也想去看花,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屋子里买回来的花灯玩具各色各样,可爹娘就是不让她出门。
那时的她以为自己终于美梦成了真,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一走,她便再也没能回到京城。
人牙子将她卖来卖去,终于在香海因为她的病入膏肓将她扔去荒郊野外。
姜家把她捡回去,给她取了“芫娘”这么个名字,寻了些偏方替她治病,竟破天荒治好了。
从那之后,她就成了姜家的女儿。
谢安朔又解释道:“贺家满门覆灭,是下人偷偷护着云笈,才千辛万苦寻到西南。”
“爹娘也是为了救云笈的性命,方将云笈养在家中,再后来咱们家重新回到京城,为着避人耳目,方谎称云笈是谢家的姑娘。”
“囡囡,家中没有想过要有谁来替代你,从来没有,我找你已经找得太久了。”
芫娘听着谢安朔的言语,万千思绪一齐涌进脑海之中。
她想起了谢府书房里的滚灯和紫毫,想起初次见到谢安朔时,他口中那个维护至极的“妹妹”,想起他那盛满一盒的悼词。
她还想起了香凇山上的凌霄花和红梅,那些从前她最想看的红花,如今被种得漫山遍野。
她至今都还记得,第一回去智妙寺烧香拜佛的时候,那赤灼灼的凌霄花,鲜红艳丽,美不胜收。
芫娘这才终于缓缓迎上谢安朔的视线,可嘴里却像是塞了沙子,曾经想过的那些找到家人亲切言语,她如今怎么也说不出口,半晌才慢慢挤出半个字:“我……”
谁料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叛军提刀追着几个宫人,忽然朝着他们的委身之处跑来。
眼见得宫人不要命似的跑,叛军索性拉弓飞箭,直直朝前射来。
羽箭绝云而来,只在空中留下“咻咻”的动静。
宫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倒在甬道上。
芫娘怕极了,下意识抬手挡了挡,还不等再多反应,她便被谢安朔猛然推开。
她打了个趔趄坐在地上,抬眼便见箭簇飞速的冲击顶着谢安朔整个人朝前倾了倾,紧接着一支箭便从他肩头前囫囵穿出。
血霎时晕开,顺着箭簇一点一点落在地上,绽开了无数朵血花。
谢安朔皱着眉头,却反而舒开一口气。
他吃力地开口道:“躲在我身后,往西华门跑。”
芫娘一把搀住谢安朔:“不行,我不能丢着你一个人。”
“我们一起走。”
幸而方才走失的阿正终于循着叛军找了过来,他趁着几个叛军不备,从背后将人敲晕。
“公子。”眼见得谢安朔满身是血,阿正不由得大惊失色。
“公子,西华门已经被叛军守住了,谁也出不去,咱们只能先找个殿阁躲一躲。”
谢安朔喘了几口气,却只伸手轻轻将芫娘往阿正身边推:“阿正,不要管我,地上有我留下的血迹,带着我跑不远,叛军定能循着血迹找过来。”
“你护好兰序,无论如何,将兰序好好地带回去。”
“一定要带她……去和老爷夫人团聚……”
谢安朔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子也缓缓陷了下去。他站着已然费力,便跪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芫娘这才彻底看清。
两只箭一支刺在谢安朔肩头,还有一支在他背后。补子上的飞鸟早已经被血色染得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谢安朔的脸色越发苍白,力气仿佛也渐渐要消失了。
芫娘望着他身上的血,望着刺在他背后的箭随着他弓下的身子高高翘起,忽然觉得心被狠狠扎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