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母女离开小宅后,就有仆人将此事告知给了裴衍。
内阁公廨中,裴衍端坐大案前,指间衔着一根刚刚燃起的线香,一边品鉴,一边听着仆人的禀告。
“世子放心,大夫人没有为难秦娘子。”
仆人稍一抬头,见上首的男子被袅袅白烟笼罩,透着股慵懒随性,偏在举手投足间,又不失霞姿月韵,不免心生艳羡。
等仆人离开,心腹魏野走进大堂,“世子,借一步说话?”
裴衍半阖眼帘,屏退其余人,继续品香,“说吧。”
“二爷醒了,意识有些不清。”
“加派人手看守,待到卫兄忌日,押他去祭拜。”
“明白。”魏野微微哈腰,又提起沧州山匪一事,“那些狗东西都是亡命之徒,被逼到绝境,恐会泄密,还会骂咱们过河拆桥,是否要留他们一条生路?”
薄薄的眼皮动都未动,裴衍淡道:“匪患猖獗,理应除之,为民除害。一群蠹蝝罢了,也配同我谈条件?让承牧按着原计划除之,不必顾忌。”
裴衍根本没把山匪们的要挟当回事,移开执香的左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素笺,随手写下一张请柬。
——烟岚云岫,最适双柑斗酒打香篆,可否请王爷于明日,屈驾城南十里,温酒闻香,共赏美景?
——敬等赐复,晚生时寒谨邀。
时寒,是裴衍的表字。
接过请柬,魏野略有不解,“婚事已经敲定,敬成王未提异议,世子为何还要特意约他?”
“向他索要一份嫁妆。长女出嫁,身为生父,就别端着架子避嫌了。”裴衍熄灭线香,捻了捻指腹的余温,不咸不淡地解释道。
魏野点点头,世子这是在为秦娘子抱屈啊。
也是,不比二爷裴灏,在世子面前,即便是权势不小的敬成王,也不能一味持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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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匆匆,很快到了迎亲日。
这夜,秦妧睡得很不踏实,三更便醒了。
大婚讲究晨迎昏行,作为全福人的喜娘,会在拂晓时分督促她晨起梳妆。
没了睡意,她起身梳洗,点燃了妆台上的红烛,独自对镜上妆。已坐过一次喜轿,身边又无娘家人,免去了开面、哭嫁、催妆等事项,倒也省了不少精力。
在娥眉上描完最后一笔,她放下螺黛,取出口脂,润红了樱唇。
镜中的女子云髻雾鬟,明眸流眄,如浮翠流丹中最明艳的倩色,烨烁耀目,灼灼其华,可面上不见喜悦,幽暗之中还流露出冷艳,也许,这才是最真实的她。
心是冰的,不假掩饰的眸光,自是薄凉。
穿上成衣匠新做的妆花缎大红通袖袍时,卧房的隔扇被人叩了两声。
“姑娘,喜娘来催促了。”
隔扇外是暮荷的声音,秦妧扶了扶髻,示意暮荷将喜娘请进屋。
没想到新娘子自己上了妆,喜娘笑着打开百宝妆奁,取出一副敬成王前几日派人送来的东珠头饰,一样样戴在秦妧的高髻上。
“娘子是老身见过最漂亮的新娘子,世子好福气。”
秦妧笑笑,只觉得髻上的头饰过分华丽,与那个高高在上的生父一样,不是她所拥有的。
温婉和冷厉交织缠绕,相克相生,源源不断冲击着她的心门,一遍遍提醒着她,生父如今的荣华,是以抛妻弃女为筹码换来的。
那她对生父,除了憎恶,就只剩利用了。
随着晨曦映窗,鞭炮声起,迎亲的仪仗开道而来,大街小巷热闹欢腾。
裴衍身穿大红喜服,跨坐黑亮骏马,与迎亲的傧相们一同来到小宅前,沉稳不迫地叩响了宅门。
作为内阁次辅、太子辅臣、安定侯世子,裴衍娶妻的消息,早已传遍大街小巷,不少百姓涌上街头,打算观摩这场盛婚。
但最让人不厌其烦揣测的,还是新娘子不为人知的身世,以及临时更换新郎官的艳事。
临街的一座茶楼内,世家子弟三五成群,笑谈着这桩奇婚。
“裴相突然娶亲,不知伤了多少闺秀的心呐。”
“裴相替胞弟娶亲,无非是重视门第信誉,不想损了女方名节。就不知,两人婚后相处起来,会不会有隔阂。这男人啊,一旦在妻子那里讨不到甜头,就会想着纳妾。”
“高门闺秀,怎可为妾?”
“妾不行,平妻总行。能忍下这份委屈的闺秀,绝不在少数,咱们且看热闹吧。”
迎亲的礼仪极为繁琐,一折腾就到了后半晌。
没有兄弟送轿,秦妧是由裴衍背上喜轿的,虽于理不合,但没有比裴衍更合适的外男人选了。
将秦妧放在座椅上的瞬间,裴衍拍了拍她紧绷的背,宽慰道:“别哭,日后,我既是你夫君,又是你兄长,有什么委屈,都可与我说。”
隔着红盖头,秦妧吸吸鼻子,佯装坚强,“我没哭。”
“嗯,那坐稳了,该起轿了。”红绸映在裴衍的脸庞上,如红霞拂过羊脂玉,衬得他清朗周正、温润雅韵,有着秦妧看不到也看不懂的蛊惑。
浩浩荡荡的仪仗伴着花香,穿过一条条巷陌,敲锣打鼓,红碎遍地。
沿途不少凑热闹的同僚,偶然在这位斯文慵懒的次辅身上,目睹到了久违的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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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京城最繁华地段之一的安定侯府,门庑为二,中设五檩中柱广亮大门,威严气派,彰显身份。
传承至今,府中出过不少名将,现任家主裴劲广亦是令敌军闻风丧胆的边关总兵。
可到了下一辈,再没一个成气候的武将,裴衍虽位极人臣,却是文官,令裴劲广既荣耀又无奈。
正赶上休沐,宾客满棚,久不归京的裴劲广穿梭在前庭后院,忙着寒暄。硬朗的面庞没有染上边关的沧桑,游刃有余地与重臣们推杯换盏,可笑意不达眼底。
杨氏则在后院,心情复杂地招待着女客。
茶点过半,有贵妇扯了话茬,笑问府中还未查出二郎的下落,怎就声势浩大地迎娶新妇,而新妇还是二郎未过门的未婚妻......
杨氏深知有些人是专程来说风凉话的,虽心疼,但还是绷着嘴角回道:“灏哥儿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但女子韶华匆匆,耽误不得,恰世子还未说亲,正是姻缘所至,一拍即合。几位夫人,又有何高见?”
听杨氏如此袒护长媳,几名贵妇赶忙送上祝福,插科打诨岔开了话题。
当仪仗回到府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一对新人身上。
喜堂之内,红毯叠花,秦妧款款而行,娉婷身姿映入众人眼底,不免引人暗诽。
——还以为裴相有多无私,愿意替弟娶妻,如今看来,不过是见色起意。
不过,大多数宾客,还是觉得裴衍是替家族抗下了这个担子,没夹杂私欲。
可无论人们再怎么心思各异,这桩婚事已是板上钉钉。
随着拜堂礼毕,裴衍和秦妧各执红绸一端,由喜娘和童子导行,入了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