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烛如今连看天南一眼都极为满足,更不用说看着天南如今依旧安安稳稳地他面前活蹦乱跳。
明烛自觉已经够幸运了。
天南便这样恨着吧。
只要他能活着。
天南本来想把宁沉挪到平整舒服一点的地方放着,但他们是魂灵状态,压根碰不到宁沉,只好就这样了。
明烛道:“如果魔尊这具身体要上去,你便一起上去吧。天谴吾来背。”
“吾走一世畜牲道,便有一个死在吾手中的怨灵能够投得富贵安平长乐胎。吾的因果债,吾自己还。”
“天南,你……”
天南霍地转过身来,眼角带泪地看着他,恨恨地说道:“死狐狸你怂不怂啊?你敢看我爱你,不敢看我恨你?就这么想推开我一了百了?”
“……”明
烛眼神闪了闪,兽瞳悄然出现,又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天南回过身擦了擦眼泪,说道:“我恨你,明烛。恨死你了。”
明烛黯然垂下眼眸。
天南噔噔噔地跑回来,他走到明烛面前,强行凑到明烛面前,要他看着自己,随后低声说道:“小狐狸,我现在这点尚还成型的魂魄,是你用我同族的鲜血供养起来的,我不可能毫无芥蒂地接受这半条残命,和你。”
“我知道你想让我活,为了我好,擅自消除我记忆,把所有因果和鲜血债背在你自己身上。”
明烛喉咙滚了滚,说道:“那是吾的一己私欲。你不必为吾开脱。”
天南吸了吸鼻子,说道:“臭狐狸。我说过了,我和你一起偿还所有的因果。直到让所有枉死的魂灵得到偿还之前,我依旧恨你。”
可是若是天南执意接受天谴和轮回,直到偿还所有因果之后,天南唯一的结果,只会是神魂不堪承受,最后消散于天地之间。
“……”
明烛喉咙滚了滚,他静默半晌,兽瞳泛红,却是笑了:“……好。”
“那吾便带着你的恨,同你一起,直到最后。”
*
破碎的尖锐石子深陷入掌心,而宁沉依旧无所察觉。
他这具身体在不尽渊下沉寂太久,体内的怨灵陷入沉眠,不尽渊杀不死他,但他的身体依旧陷入了一种半沉眠的状态。
宁沉的魂灵被困在这具完好无损的躯体里面,想尽办法都没能让这具身体苏醒过来,整半天,也都只是捏碎几块石头,然而这没有任何用处。
宁沉几乎焦躁起来。
他想见谢停云,他如今非常非常想见谢停云。
宁沉还要告诉谢停云,他没死,千万别殉情,一旦殉了那可真就完了。
这具身体一时之间肯定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出得去,宁沉得想其他的办法。
在一片混乱之中,宁沉忽然想起那个他亲自修补好的,被谢停云珍重地放在了云风阁内的木傀儡。
傀儡术生效的时候,宁沉能够随意切换本体和马甲,能够发动置换和传送,马甲傀儡也如同真人一般无异,皮肤、体温都极为真实,寻常人同马甲傀儡接触,根本不会发现异常。
然而傀儡放置在心脏位置的核心一旦被摧毁,宁沉就失去了对马甲傀儡的控制权。
更不用说当初妖尊的藤蔓可是直接贯穿了傀儡的心脏,傀儡的中枢控制早就被摧毁得差不多了,宁沉此时再想控制傀儡自如地行动,只怕是几乎不可能。
可是宁沉还是不甘心。
可能是死过一次的缘故,宁沉的神魂要比寻常虚弱许多,他不过是清醒了这么一段时间,如今已经觉察到神魂深处涌上来的疲惫感了。
若是不抓紧找到谢停云,宁沉怕是又要陷入沉睡。
他咬咬牙,尝试通过旧的链接将神魂渡去傀儡之中。
然而傀儡此时不知是什么姿势,反正眼睛是闭上
的,宁沉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抓瞎般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控制不了。
傀儡的中枢核心已经被破坏,宁沉想通过中枢控制傀儡都没办法。
不过好消息是,傀儡的中枢控制核心只有一个,但是操纵身体各处部位的地方控制线还在,只是大半都在怨鬼境内损毁了,如今
原本傀儡完好的时候,宁沉只需要意念一动,整个人就如同控制自己的身体一样自然无比。
如今没了中枢控制核心,宁沉需要一点点找到控制相关部位的傀儡线,用神识牵动那条傀儡线,才能让傀儡真的动起来。
宁沉被困在傀儡之中,看着在傀儡识海之内全部缠成一团,乱糟糟的教人分不清头和尾的傀儡线,当场傻眼了。
这怎么找啊?!
这不是为难人么这!
宁沉被困在那个躺在藤椅之中的傀儡之中,徒劳听着道明在外面焦急地唤着停云,找半天都找不到让眼睛睁开的线,也找不到张口发声的线,裸露在外成几十几百条的线头,宁沉全部扯过去都不知道能不能有两条有效。
他是不是还要庆幸傀儡的耳朵线还是有效的,他如今不用控制也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宁沉找半天找不到有效的傀儡控制线,听见谢停云低哑又断续的嗓音,听见他呛咳吐血的声音,整个人找到差点崩溃。
他听见道明陡然厉喝的那句停云,不知为何心中蓦然一沉,神识胡乱揪了一堆线头。
就在这时,他搭在藤椅扶手上的手指动了一下!
宁沉宛如看到救星一般又在方才揪过的一堆线头里面翻找着,他眼前一片漆黑,听见道明扶着人,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外的动静。
宁沉无比清晰地听见他们走过自己面前的动静,然而宁沉如今还没找到那根控制手指的傀儡线,恨得想当场把这个破傀儡砸了。
早知道当初死前多放一个傀儡出来了,如今这个破傀儡难用得要死,服了!
谢停云眩晕难言,血淅淅沥沥地从指间滴落在地上。
有一瞬间,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眼前暗了片刻。
然而下一刻,一声轻响骤然从不远处响起,那是指尖磕在木质扶手上发出的轻微声响。
谢停云眼前的视野还未恢复,乘风却陡然出鞘,剑指声音发出的地方,嗓音喑哑地喝道:“谁?!”
云风阁内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机关和禁制,声响发出的源头是云风阁内机关最多的地方,全部在谢停云的掌控之中。
机关暗器多是在暗处难以寻得的地方,来人若是靠近这一方木柜角落,谢停云定然能够提前觉察。
道明走向木柜的每一步,都踩在了谢停云安放的机关上面,他知晓那是他的师叔,因而从未让机关发动过。
然而如今这里除了道明和他自己之外,哪里还会有第三个人?!
更别说这个人居然无声无息地靠近了木柜角落的地方,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谢停云眼前发黑看不真切,乘风按照主人意志出鞘,但是道明可看得清楚。
那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窝在藤椅之中,依旧安静无声的傀儡。
方才那一声敲击轻得和梦一样,让人几乎分不清是真是假。
道明一心都挂在谢停云身上,他手掌心深可见骨的伤势止不住血,整个人摇摇欲坠,又持续吐血之中,本就没有精力关注外界。
可那一声敲击声,他却也是真切听见了的。
乘风剑尖在离宁沉傀儡半寸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随后随着主人的心念流转掉转了剑尖,没再对着宁沉指间的位置。
谢停云抬起冷汗浸湿的眼眸环顾四周,嗓音极冷:“再不出来,别怪我下手不留情。”
他在意识到云风阁内有陌生之人潜入的时候,整个人的身形神态都变了。
喉间上涌的血被谢停云熟练地强行咽了回去,他瞬间便收起了所有的弱态,肩脊挺直,神色骤然冷峻,除了脸色依旧白得不似人样之外,根本没有人能看得出他如今已经处在了透支到极限的状态上。
“……”
一片死寂。
就在此时,寝宫内的刀架猛然震颤起来。
不念被放在刀架上面,不知何时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连带着剑鞘和刀架都震颤起来,几乎镇不住不念的刀身。
不念这种品阶的刀基本都有一点属于自己的神智,虽然不至于成为剑灵刀灵的程度,但是基础的喜怒哀乐都能够表达,也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谢停云并未将不念的异动放在心上,他只是紧紧盯着木柜一角,神经高度紧张,道:“不念,乖一点。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因而谢停云并未看见不念挥舞得快要起火的赤金刀穗。
然而这一句似乎是给了某人莫大的灵感。
不念倏地出鞘,然而飞到半空之中却忽然摔了下来,像是控制漆黑长刀的人力有不逮似的。
道明眼睛都看直了,惊疑不定地说道:“停云……你炼的这刀,还能自己出鞘活动?”
“一般来说确实可以,但是会很有限。”谢停云听着身后咣当作响的声响蹙起长眉,可是他不敢放松警惕,又不想不念影响到他,于是谢停云背手丢了一道灵力过去,彻底镇压住了在地面上扑腾的不念。
若是潜入之人还在这附近,只是因为谢停云全神贯注,怕会发出声响所以不敢擅自动作,那么不念摔这么一下的动静完全能够掩盖住潜伏之人逃跑的动静。
不念:“…………”
不念真的要气哭了。
它但凡能够生出剑灵体,这会必定是在敲着谢停云的脑门。
就在方才,不念同宁沉的契约忽然亮了一下。
那代表着它此生唯一的刀主,方才在尝试着链接它和控制它。
然而宁沉的魂魄可能太过虚弱,似乎并不足以支撑它飞到谢停云身边,因而飞了一半就咣当掉了下来。
不念还没来得
及自己蛄蛹过去,就直接被谢停云一道天降灵息当场镇压。
气死了!
这也是不念在宁沉死后,第一次重新感受到宁沉神魂的存在。
它……真的要哭了。
道明和乘风是在场唯二看清不念动作的人。
道明一边警惕着木柜角落,一边茫然地看着不念比划刀穗,看了半天都没看懂不念在干什么,想着要不把谢停云拽过来翻译一下,却见乘风蓦然发出了一声剑鸣。
它看懂了!!
乘风猛然撞在谢停云怀里,愣是把它的剑主撞得踉跄了一下。
谢停云:“……”
谢停云不解地说道:“乘风,怎么你也?”
乘风:“……”
乘风似乎太过激动,在识海之中表达得颠三倒四,谢停云从乘风嘴里只听明白了宁沉和快过去两句话,整个人也茫然了。
他知道宁沉的傀儡就在那里,莫不是潜入之人躲藏在了傀儡的周围?
道明盯着不念的刀穗看了半晌,同样也以为不念发现了潜入之人的踪迹,迟疑地顺着不念所有赤金刀穗指着的地方,指向了藤椅的地方,说道:“在这儿?”
不念和乘风疯狂用剑穗比划对勾。
道明心下了然,手按住腰间佩剑,悄无声息地拔了出来,往藤椅处走去。
宁沉傀儡依旧安静无声地闭着眼,窝在藤椅之中,夕阳西斜,暖黄的阳光洒在板砖上,逐渐黯淡。
可是有着藤椅的那一角看起来依旧温馨无比。
满墙的木柜时谢停云用来存放各种材料和小摆件的地方,当初宁沉替他修补完傀儡之后,谢停云犹豫半晌,还是没有将傀儡放入储物戒,而是搬了一个新的藤椅放在了木柜旁边的角落,随后将傀儡轻手轻脚地放了上去。
傀儡术失效后的傀儡依旧拥有近人的肤质触感,但是重量和细节明显退化了不少,谢停云一抱起来,便能够察觉那是属于木制材料的重量,傀儡关节处也有木制雕刻的痕迹。
谢停云替他盖上软毯,调整好窝在藤椅里的姿势,宁沉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午后小憩一般睡着了。
如果不是必要,谢停云一点也不想这个温馨的小角落被破坏。
可是谢停云精心摆布了这么多都机关,临到用时,却一点警醒都不给他。
谢停云眼神冰冷,无比懊恼自己的疏忽大意。
乘风毕竟不是人,语言系统本来就不怎么用,因此混乱无比,根本无法表达出正确顺畅的意思。
见他们的注意力终于分到了自己和宁沉的身上,乘风忽地想到了什么,朝着宁沉傀儡的地方用银白剑穗疯狂比心。
不念看见乘风的动作,连忙跟着乘风一起,手忙脚乱地朝着宁沉傀儡的方向比心。
谢停云一怔。
乘风从来不会对旁的人比心,除了他和宁沉。
不念也是。
随后,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瞳孔骤然紧缩
。
乘风见自家笨蛋剑主终于迟钝地回过神来,大喜地冲他比划着对勾,表示对对对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谢停云的神情慢慢变得空白。
他迟缓地低下头来,死死盯住宁沉傀儡。
他不敢期待,不敢奢望。
如果宁沉的魂魄当真在里面……
如果、如果呢?
谢停云浑身忽地发起抖来。
所以,方才的敲击声,是宁沉发出来的?
宁沉的魂魄在死后遍寻不得,原来是因为缩在了这副旧傀儡之中温养着?
所以……木柜一角,藤椅旁边,遍地的机关都不曾被触发,只是因为……发出声响的人,正是藤椅上,那个安静睡着的人?
谢停云觉得自己的呼吸像是被人攥在掌心,任生任死,都由不得他自己。
他悔极了、怕极了,他已经承受不起哪怕一次的落空了。
可是他如今却又因为这个有充分证据的猜想颤抖起来。
所有的事实证据细节都在指向一个确定的事实——
宁沉还活着。
宁沉的魂魄,就在傀儡里面。
就在里面。
乘风说,快过去。
谢停云颤抖的眸光落在一片死寂的宁沉傀儡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谢停云看见那只搭在藤椅上修长的手轻轻动了一下。
那个看似睡着的人,抬起骨节匀称的手指,清晰利落地点在了藤椅扶手上面。
好像在说:我在。
谢停云呼吸猝然顿住。
谢停云觉得他这辈子似乎都不会呼吸了。他在此刻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没有了筹谋算计的心眼,没有了能够思考的大脑。
眼前的一切似乎变得异常缓慢。
谢停云脑中一片空白,他看见自己似乎有些迟钝地想抬手抚上去,却又因为指间鲜血而停在半空之中,不敢沾染玷污他半分。
他听见自己用极轻极轻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道:“宁……沉?”
随后,谢停云便看见那只修长指节复又抬了起来……随后缓缓落下。
像是在回应他的每一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