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洛阳到襄阳的路程,半是群山,半是平原。
车队行到宛城,便进入了南阳盆地,这里道路平坦,物产丰饶。
宽敞的土路上,十来个汉子穿着塞了稻草保暖的袄儿,拿着一人高的朴棍,走在宛城外的官道上。
一支三十余骑士簇拥的车队从他们身边经过,这些汉子面带恐惧和敬畏,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只因车队的骑士们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着皮甲,面目冷峻,一看便是百战之师,万万不能招惹。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一名一十来岁、打扮和刚刚的汉子们没什么区别的黑瘦青年,正在那马车之中,伏跪在地,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一眼。
“你说,你叫孔舒,也是从南边来北朝的?”一个悦耳好听,带着丝丝尾音的声音从青年头顶传来。
“是,是的,”青年颤抖道,“草民孔舒,太和十八年,和沈大人一起北逃,归入沈刺史家的奴籍。”
“那你怎么会在宛城路上,还想偷马儿豆饼?”那声音带着笑意问。
“回、回贵人的话,”青年惶恐道,“前些年,沈家主被朝廷排挤,养不了几千部曲,便将我等贩卖给了李家,李家又把我们卖给了洛阳的宗王家中……”
他也十分无奈,十五岁那年,家中需要丁役戌边,他是家里最后个男丁,谁知入了军中,便被裹胁着逃到北朝,又被卖到了洛阳。
后来,彭城王将他和一些丁役送入马场,接着又因为河阴镇的工坊人手不够,调他入了工坊。
“……工坊的坊主冯家公子真是一位大善人,”孔舒眼睛里带着向往和期盼,“那里能吃得饱,虽然累些,也能有工钱,那位坊主还放了我们的奴籍,让我们成了良民,只要再多些日子,我就能存些钱财,买上一块地,安稳下来……”
“可是后来,后来那位公子去了襄阳,咱们的天,一下就塌了,”孔舒眼睛里满是泪水,“我当时想和公子一起去襄阳,可又怕啊,怕又过那种无家可归的日子,就留在了河阴镇上……”
接下来的日子,他甚至不敢过多地回忆:“工坊并入少府后,吃食不到从前一半,做得不够,每天都要吃鞭子,好多人受不住,被活活打死,大家都不知道能活多久……”
“后来,有人想逃去襄阳,我胆小,也不也敢一起去,后来听说那些人虽很多死在路上,但也还是有一半人逃了过去……”
“那些先逃走的,后来又悄悄回来,说动我们这些跟着逃去襄阳,”孔舒惶恐道,“路上,我们混在宛城来的帮工里,去襄阳,可我和他们走散了,又饿得不行,看到贵人喂马的豆饼,就想偷吃一块。”
“刚刚那些路上人,就是帮工?”
“是,是的,”孔舒小声道,“一月不是农忙,也不太冷了,很多乡豪都会带家中壮丁,去襄阳找些活儿,赚些钱财,补贴家用。”
“乡豪们也缺钱?襄阳的工价不高啊,而且再过十来天就是农忙,还
得回去,他们走上两百多里,就为了赚那么点钱?”
“”
孔舒真心道,“那几个铜钱,到饥荒之时,换一斗米,也能救一条性命,只要能赚到,便是三百里,也不能放过啊!”
说到这,他眼眸里放着光:“我们只要到了襄阳,到了襄阳,就能活下来了……”
“行吧,你带些吃食,下车去找你的队友们吧。”萧君泽挥手。
他其实可以让这青年搭个顺风车,但看他这模样,怕是到不到襄阳,便要被吓死了,还是算了吧。
……
襄阳,三月,初春。
水稻的嫩芽在一片小片棚屋里密密麻麻地生长着。
它们被种在一片低矮的花房里,一名年轻人赤脚蹲在棚屋里,为稻田边一棵小小的黄瓜秧苗除草,额头见汗。
光芒透过顶棚的细碎玻璃框透射进来,这片小小的花棚,不到一亩地,却密密麻麻种了十几种植物。
农事官们每人分了一小片地,可以随意在其中研究。
“这育苗之法,真是神技!”贾思勰看着只露出尖尖一角的秧苗,感叹道,“就这短短月余,便能抢出一季粮食,能利民无数矣。”
斛律明月在一边没有听懂,忍不住道:“一块苗而已,同样在地里,哪能多一季粮食?”
崔曜看了斛律明月一眼,用一种带着优越感的语气笑道:“明月你生于草原,自然不知其中道理,冬麦与稻谷,都是以种子播于田中,冬麦九月播,次年四五月收获,稻谷三月播种,九月收获,这两种谷物时间重叠,一块田里,种了麦,便种不了稻。”
“不错,”贾思勰兴奋道,“如今,用育秧之法,将秧苗先在小块苗床中密植,待得麦作收割,再将秧苗移入田中,就能在九月收获,随即抢种小麦,便能于一块田中,收两季粮!且此法不止能用在稻秧之中,其它瓜果菜疏,只要安排得当,皆能省下不少时日,尤其是阴山燕山之地,如能用好,将是万民之幸!”
斛律明月道:“这么多秧苗,一根根插,岂不累死?”
贾思勰认真道:“将军有所不知,农人不怕劳累,只怕青黄不接,无粮可食。”
斛律明月于是闭嘴。
萧君泽沉默了一下,突然小声道:“那个,这稻子,是早稻啊,两个月便能收获,你要是不及时插秧,它们会死的。”
贾思勰大惊:“还有这事?”
萧君泽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头:“是啊,许琛没有给你说过吗?这是占城稻,在交州之南的占城谷地,一年能种三季。”
贾思勰被惊呆了,下一秒,他几乎是跳了起来:“上官啊,此事您怎么不早说?不行,我得快些准备水田,安排插秧!”